第一部 十七

在雅典一個觀眾如潮的柱廊里,展出了阿爾西諾亞的雕塑作品——《手提布魯圖之首的屋大維》。雅典人歡迎赫爾維迪烏斯·普里斯克的女兒,把她看成是古代藝術的復興者。

一些負責秘密監視帝國境內知識界的情緒的特殊官員,公開的身份是審檢官,向有關方面報告說,這件雕塑作品可能喚起民眾熱愛自由的感情:發現布魯圖的人頭與尤里安的頭很相像,認為這是罪惡地暗示不久前對加盧斯的處決;努力尋找屋大維與君士坦提烏斯相像之處。

事情發展成一起重大的侮辱陛下的案件,對這起案件的偵訊差一點兒沒有落到保羅的手裡。幸運的是宮內府以最高監督官的名義下達了嚴厲的命令,不僅把雕塑撤出柱廊,而且在皇帝欽差大臣的監督下予以銷毀。

阿爾西諾亞想要把雕像藏匿起來。戈騰西烏斯非常恐懼,威脅要把自己的義女交給密探。

她對於世人的卑劣本性產生了厭惡:她允許戈騰西烏斯隨意處置她的作品。請石匠把雕像砸碎了。

阿爾西諾亞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雅典。保護人說服她同意伴同他到羅馬,朋友們早就答應給他在那裡謀一個皇家度支官的美差。

他們住在皇宮山附近,整日無所事事。女藝術家明白了,已經不可能再有昔日那種偉大而自由的藝術了。

阿爾西諾亞還記得與尤里安在雅典的一次談話,這是她與生活唯一的聯繫。她覺得無所事事中的期待是無法忍受的。在絕望的時刻里,她想要立即結束一切,拋棄一切,馬上到高盧去尋找年輕的副帝——與他一起取得權勢,要麼就滅亡。

可是恰在這時,她生了一場重病。康復時期那些漫長的安寧的日子裡,一個叫作阿納托利的年輕人給了她以安慰,此人是她的最飄忽不定的、但又忠心耿耿的崇拜者之一,他是宮廷盾牌兵百人長,羅得島的一個富商的兒子。

他所以當了羅馬軍團的百人長,恰如他本人所說的,只是出於誤會;他進入軍界,完全是為了滿足父親的任性和虛榮心,這位富商認為最高的幸福便是看見兒子穿著宮廷盾牌兵金光閃閃的鎧甲。阿納托利用行賄的辦法解脫了軍務,有時間欣賞稀有的藝術作品,讀書,參加飲宴,慵懶而奢華地旅行,在這種高雅的閑適中打發日子。但是他並沒有像從前的伊壁鳩魯主義者那樣得到靈魂上的充實。他向朋友們抱怨說:

「我患有一種致命的病。」

「什麼病?」他們帶著不相信的微笑問道。

「這種病就是你們所說的我的機智,而我自己有時覺得則是凄慘的和奇特的瘋狂。」

他的性格特點過於柔順,很像女人,從中透露出疲憊和慵懶。

他有時彷彿是振奮起精神:或是在暴風雨中同漁夫一起到大海里去進行漫無目的的危險的游弋,或是到卡拉布里亞森林裡去狩獵野豬和黑熊。他幻想參加刺殺愷撒的密謀,或者建立軍功,探尋密多羅和阿特乃 的神秘。凡是這種時刻,他能夠以其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勇敢精神讓那些不了解他平時生活的人大為震驚。

可是這種亢奮很快就過去了,他又回到無所事事中來,更加萎靡不振和昏昏迷迷,更加悶悶不樂和更加惹人發笑。

「真拿你沒辦法,阿納托利,」阿爾西諾亞用親切責備的口吻對他說,「你太柔弱了,彷彿是渾身沒有骨頭。」

然而,與此同時,她在這最後一位伊壁鳩魯主義者的本質中感覺到了古希臘時代的成熟性,她喜歡他那雙疲憊的眼睛裡流露出的陰鬱的譏笑的目光,這是對生活中的一切的譏笑,也是對他自己的譏笑。他說:

「賢人能在自己最悲哀的思想里找到某種甜蜜,正如希墨托斯山裡的蜜蜂能在最苦的花中採到蜂蜜一樣。」

他那娓娓的談話給阿爾西諾亞帶來了安慰和陶醉,她開玩笑地把他稱作自己的醫生。

阿爾西諾亞康復了,但再也沒有回到工作室里去,大理石的模樣引起了她痛苦的感情。

這時,戈騰西烏斯為了慶祝自己定居羅馬,決定在弗拉維烏斯鬥技場為民眾舉辦一次大型競技活動。他經常到外地去採購,每天都從世界各地收到馬匹、獅子、伊比利亞熊、蘇格蘭狗、尼羅河鱷、勇敢無畏的獵手、技巧高超的騎手、滑稽演員、專門挑選的角鬥士。競技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是獅子剛剛從海路運到塔連特,還沒有從那裡抵達羅馬。熊運到了,可是瘦弱不堪,像羔羊一樣溫順。戈騰西烏斯焦急不安,夜不成寐。

他花高價雇了幾名薩克森戰俘角鬥士,這是一些高傲的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角斗兩天之前的夜間竟然在監獄裡相互勒死了,這讓元老院議員非常氣憤,他認為這將成為羅馬平民百姓的笑料,是他的恥辱。戈騰西烏斯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差一點兒沒有昏厥過去。

如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鱷魚上了。

「你是否試過喂些切碎的小豬肉?」他詢問負責護理鱷魚的奴隸。

「給了。可是不吃。」

「牛肉也不吃嗎?」

「牛肉也不吃。」

「塗了乳脂的麵包呢?」

「連聞都不聞,把頭轉過去睡大覺。也許是生病了,或者是太累了。我們用棍子把嘴撬開,硬是把食物塞進去——卻給吐出來。」

「我以朱比特的名義發誓,這些可惡的野獸把自己折磨夠嗆,把我也折騰苦了!第一天就放它們到舞台上去,否則都得餓死。」可憐的戈騰西烏斯坐到安樂椅上,呻吟起來。

阿爾西諾亞看著他不禁有些羨慕:他最低限度不寂寞。

她來到一個窗戶朝著花園的房間。她的妹妹米拉正在這裡在寂靜的月光下撥弄豎琴,她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苗條而俊秀。在這寂靜的月夜裡,琴聲如淚水一般流瀉。阿爾西諾亞默默地擁抱著妹妹。米拉回報她以微笑,並沒有停止彈奏。

從花園的牆外傳來口哨聲。

「這是他!」米拉說,站起來仔細聽著,「快走。」

她用孩子的但有力的手緊握著阿爾西諾亞的手。

兩個姑娘披上深色披風,走了出去。風在驅趕著雲彩,月亮忽而躲到雲彩的後面,忽而露出臉來。

阿爾西諾亞打開花園圍牆上的一道小門。

一個少年向著她們迎面走來,只見他裹著一件羊毛袈裟。

「我們沒有遲到吧,尤文廷?」米拉問道,「我擔心你不來……」

他們走了很長時間,起初走在一條狹窄昏暗的衚衕里,後來穿過一座葡萄園,最後來到光禿禿的田野,羅馬的坎帕尼亞省就從這裡開始。乾枯的蒿草沙沙作響。遠處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見塞維·圖裡烏 時代建造的高架水渠。

尤文廷環視一番說道:

「有人過來。」

兩個姑娘也轉過頭來。月光落到她們的臉上,那個人注視著她們二人,高興地叫道:

「阿爾西諾亞!米拉!我終於找到你們了!你們往何處去?」

「到基督徒那裡去,」阿爾西諾亞回答道,「跟我們一起去吧,阿納托利。你會看見許多有趣的事。」

「到基督徒那裡去?不可能……你不是一向憎恨他們嗎?」百人長表示驚訝。

「我的朋友,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待一切越來越好,越來越心平氣和了,」姑娘反駁說,「這種迷信不比別的好,也不比別的壞。再說,寂寞無聊,什麼事不能做呢?我是為了米拉才要去的。她喜歡……」

「教堂在哪裡?我們現在不是在曠野里嗎?」阿納托利問道,莫明其妙地四下張望。

「基督教的教堂被他們自己的兄弟阿里烏派給玷污了或者拆毀了,阿里烏派信仰基督跟他們不一樣。你應該在宮廷里聽說過關於『本體同一』和『本體類同』的爭論。如今阿里烏派的對手便在地窖里祈禱,就跟最初遭到迫害的時候一樣。」

米拉和尤文廷落在後面很遠的地方,因此阿納托利與阿爾西諾亞得以單獨進行談話。

「這是什麼人?」百人長指著尤文廷說。

「古老的名門望族福里埃家族的後代,」阿爾西諾亞回答道,「母親想要他當上執政官,可是他卻違反她的意願,幻想到荒漠中去向上帝祈禱……但他又愛自己的母親,所以像是對待敵人一樣躲避她。」

「福里埃家族的後代——竟然當了修士。噢,世道變了!」伊壁鳩魯主義者嘆息道。

這時,他們來到一個堆積著碎凝灰岩的古代礦場,沿著狹窄的台階下到礦坑的底部。月光照亮了火山岩漿地貌紅色的嶙峋巨石。尤文廷從一個半圓形的牆龕里拿出一盞帶把手的陶燈,打著火,把燈點上。漂浮在燈碗里的捻子突然燃起長長的火苗,不停地抖動著。他們進入礦坑的一個側面巷道。這個巷道是古羅馬人開鑿的,很寬敞,順著很陡的斜坡通向深處。與其他一些地下通道相交叉,工人們當年就是通過這些通道運輸凝灰岩的。

尤文廷帶著同伴們在迷宮裡轉來轉去。最後在一個礦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