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

尤里安從教堂回到馬薩魯姆,拿起已經做好並精心包裹的戰船,神不知鬼不覺(歐特羅比烏斯外出了幾天)溜出了城堡的大門,從聖毛里基教堂一旁跑過去,奔向隔壁的阿佛羅狄忒神廟。

神廟的樹林與基督教教堂墓地接壤。兩座廟宇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相互間的敵視和爭吵,甚至訴訟。基督教徒要求拆除多神教的神廟。多神教的祭司奧林匹奧多羅斯指責基督教教堂的更夫夜間偷砍禁伐林里的古樹並且在阿佛羅狄忒的領土上給基督教的死人挖掘墳坑。

尤里安走進樹林。溫暖的空氣向他襲來。正午時分的炎熱從柏樹纖維質的灰色樹皮中烤灼出一滴滴的焦脂。尤里安覺得,在這半明半暗中洋溢著阿佛羅狄忒的氣息。

樹木中間立著一尊白色的雕像,這是拉弓射箭的小愛神厄羅斯。可能是基督教教堂的更夫為了嘲弄這尊偶像而打掉了大理石的弓,於是這件愛情的武器便連同神祇的兩隻胳膊一起放在雕像基座下面的草叢裡了。可是那個失掉了手臂的男孩照舊向前伸出一條胖乎乎的腿,面帶歡快的微笑在瞄準。

尤里安走進多神教的祭司奧林匹奧多羅斯的家。房間很小,很狹窄,幾乎像是玩具,但很舒適;沒有任何奢侈品,更多的是貧寒;沒有地毯,沒有銀質器皿,地上鋪著普通的石板。只有幾把木頭椅子、幾隻廉價的雙耳陶罐,可是每個細小的物件都很美。廚房裡用的油燈很平常,但把柄上卻裝飾著手執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這是一件古代的藝術品。尤里安有時長時間地欣賞一隻普通的盛著廉價橄欖油的雙耳陶罐的嚴謹造型。牆壁上處處都有線條簡單的繪畫:或是騎在長著鱗片的海馬背上的海洋女神涅瑞伊得斯,或是穿著無袖多褶長袍跳舞的年輕女神。

小房子里灑滿陽光,總是歡聲笑語:牆壁上的涅瑞伊得斯在笑,跳舞的女神在笑,人首魚身的特里同在笑,甚至長著鱗片的海馬也在笑。油燈把柄上的海神波塞冬銅像也在笑。同樣的笑容也出現在房子居民的臉上,他們生來就是歡快的,他們只要有兩打香甜的油橄欖、白麵包、幾串葡萄、幾罐摻水的葡萄酒就知足了。認為這是一頓豐盛的宴會,奧林匹奧多羅斯的妻子狄奧芳娜就可以在門上掛上一個月桂葉花環作為慶祝的標誌。

尤里安走進中庭的小花園。露天地里有一眼噴泉。一旁立著一尊赫耳墨斯青銅雕像,他長著翅膀,像家裡所有的人一樣,在微笑,準備騰空飛起。他的周圍有美少年那耳客索斯、葉形柱頭、鬱金香、香桃木花形等裝飾。花壇上陽光燦爛,蜜蜂和蝴蝶飛舞。

奧林匹奧多羅斯和他十七歲的女兒阿瑪里利斯在迴廊下面的陰影里進行一種優雅的遊戲——「科塔巴」:地上釘著一根柱子,上面架著一個能夠擺動的橫樑,很像天平上的橫樑;兩端各掛著一個小碗,每個碗的下面放一個盛水的容器和一尊小銅像;在一定的距離以外從酒罐里往出潑酒,讓酒灑進一個碗中,碗沉重了,落下來,撞到銅像上。

「快潑,快點兒潑。輪到你了!」阿瑪里利斯喊道。

「一、二、三!」

奧林匹奧多羅斯潑了,可是沒有潑中,他天真地笑了。這個身材高大的人頭髮已經斑白,卻沉醉於這種遊戲,真像個孩子,看著他讓人感到奇怪。

少女用裸露著的胳膊做了一個優美的動作,撩起淺紫色的無袖外衣,把酒潑出去——「科塔巴」碗叮噹一聲落了下來。

阿瑪里利斯鼓著掌,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突然發現尤里安站在門口。

大家都過去親吻和擁抱他。阿瑪里利斯喊道:

「狄奧芳娜!你在哪兒?看看來了位什麼樣的貴客!快呀!快點兒!」

狄奧芳娜從廚房裡跑過來。

「尤里安,我可愛的孩子!你怎麼了,好像是瘦了?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你了……」

她喜氣洋洋地補充道:

「痛快地玩吧,我的孩子們。我們今天舉行宴會。我用玫瑰做了花環,要炸三條河鱸,還要烤薑汁甜餅……」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奴走過來,向奧林匹奧多羅斯小聲說,一位有錢的女貴族從愷撒里亞城來,希望見見阿佛羅狄忒的祭司,說有事相商。他走出去了。

尤里安跟阿瑪里利斯玩起「科塔巴」遊戲來。

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只見她臉色蒼白,淺頭髮,她是奧林匹奧多羅斯的小女兒普希赫亞。她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但顯得很憂鬱。全家唯有她一個人不信奉阿佛羅狄忒,與家裡那種普遍的歡樂格格不入。她過著一種孤單的生活,大家笑的時候,她卻若有所思,任何人都不了解她悲傷的是什麼,高興的是什麼。父親認為她是個可憐的人,不可救藥的病人,被自己永世的仇敵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喝了加利利教徒的毒酒,因而被毀壞了:是這些仇敵奪去了他的孩子。黑頭髮的阿瑪里利斯是奧林匹奧多羅斯所鍾愛的女兒,可是母親卻暗地裡疼愛普希赫亞,懷著一種嫉妒的熱情愛著這個病態的孩子,但卻不了解她的內心生活。

普希赫亞避著父親到聖毛里基教堂去。母親的愛撫、祈求和威脅全都無濟於事。祭司絕望之餘對普希赫亞放任不理了。每當人們談到她,他的險就陰沉下來,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說,由於孩子不正派,從前得到阿佛羅狄忒保佑的葡萄現在結果很少了,因為小姑娘胸前戴著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這就足以褻瀆神廟。

「你為什麼到教堂去?」有一天,尤里安問她。

「不知道。那裡很好。你可看見好牧羊人?」

「是的,看見過。加利利人!你從何處聽說他的?」

「忒奧杜拉老婆婆講的。打那以後,我就到教堂去了。你告訴我,尤里安,為什麼大家這麼不喜歡他?」

奧林匹奧多羅斯回來了,得意揚揚,講了跟女貴族的談話:這是一位年輕的顯赫的姑娘,她的未婚夫不愛她了,她認為他著了邪,被她的競爭者迷住了。她多次到基督教教堂去,在聖瑪瑪墳前用心地祈禱。可是無論是戒齋還是徹夜祈禱禮拜,全都無濟於事。「難道基督徒能幫得上忙嗎?」奧林匹奧多羅斯最後輕蔑地說,皺著眉頭看了正在注意聽著的普希赫亞一眼。

「你瞧,一個基督徒來求我:阿佛羅狄忒能幫她解脫災難。」

他得意揚揚地拿出兩隻拴在一起的白鴿子讓大家看:這是那個女基督徒拿來給女神獻祭的。

阿瑪里利斯把鴿子拿過來,親了親它們粉紅色的喙,說道:「把它們殺死太可惜了。」

「父親,你知道嗎?我們獻祭的時候可以不殺死它們。」

「怎麼?獻祭沒有血能行嗎?」

「就是這樣。我們放生。它們會直接飛到天上去,飛到阿佛羅狄忒的寶座去。不是嗎?女神在天上。她會接受它們的。求求你啦,親愛的!」

阿瑪里利斯溫柔地親吻了他,他沒有勇氣拒絕。

於是姑娘把鴿子解開放了。它們拍打著白色的翅膀,高興地撲棱著向天上——向阿佛羅狄忒的寶座飛去。祭司用手遮著眼睛張望,直到那個女基督徒的祭物消失在天空。阿瑪里利斯興奮得一邊拍手一邊跳著:

「阿佛羅狄忒!阿佛羅狄忒!接受這沒有血的獻牲吧!」

奧林匹奧多羅斯走了。尤里安莊重而怯生生地靠近阿瑪里利斯。當他輕輕叫著姑娘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顫抖了,面頰發燒了。

「阿瑪里利斯!我給你帶來……」

「是呀,我早就想要問:你這是什麼東西?」

「三層划槳戰船……」

「三層划槳戰船?什麼樣的?幹什麼用的?你說什麼?」

他開始急急忙忙地解開禮品,可是突然感到一種無法克服的羞澀。

阿瑪里利斯困惑不解地看著。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祈求地望著天空,把那條玩具戰船放在噴泉下面皺起漣漪的水面上。

「你不要以為,阿瑪里利斯,這可是真正的戰船。有帆。你瞧,在漂動,還有舵輪……」

「我要這戰船有什麼用?漂也漂不遠。這是給老鼠或者知了用的船。你最好是送給普希赫亞,她會很高興。你瞧,她在看著。」

尤里安受到了傷害。他盡量做出不介意的樣子,可是卻感到淚水堵塞了喉嚨,嘴角顫抖著耷拉下來。他盡了最大努力才控制住眼淚,說道:

「我看得出,你什麼都不明白……」

思索片刻,又補充道:

「對於藝術一竅不通!」

可是阿瑪里利斯笑得更響了。

這時,她被叫到未婚夫那裡去了,算是結束了這場傷害。她的未婚夫是薩摩斯一個有錢的商人。他噴洒香水過多,衣著打扮庸俗,談話中經常出現語法錯誤。尤里安憎恨他。當他得知那個薩摩斯人來了的時候,整個房子都蒙上了陰影,歡樂消失了。

從隔壁房間傳來阿瑪里利斯與其未婚夫興高采烈的嘁嘁喳喳說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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