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馬薩魯姆是從前卡帕多細亞歷代國王的宮殿,巨大的寢宮裡此時非常昏暗。

年方十歲的尤里安睡在硬板床上:光禿禿的木板上只鋪著一張豹皮;孩子自己願意這樣。年老的教師瑪多尼烏斯用斯多葛主義哲學的嚴厲規範培養他,並沒有白花力氣。

尤里安睡不著。不時颳起的狂風,在山谷里哀號,像是一隻被捕獲的野獸。然後突然寂靜下來,在這種奇異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很大的雨滴不時地落到石板上的聲音,可能是從很高的地方落下來的,聲音很響亮。尤里安有時覺得,在漆黑的穹隆里可以聽到蝙蝠迅速扇動翅膀的聲音。他清晰地聽到哥哥睡眠中的呼吸聲,——他是個嬌生慣養和脾氣任性的孩子——現在正睡在綿軟的床鋪上,掛著落滿灰塵的古老的幔帳,這是卡帕多細亞歷代國王奢侈生活的最後一件遺物。從隔壁房間里傳來瑪多尼烏斯老師沉重的鼾聲。

突然間,牆壁裡面秘密樓梯的小鐵門開了,發出輕輕的響聲。尤里安感到光線刺眼睛,年老的女奴拉布達走進來,她手裡端著一盞油燈。

「奶娘,我害怕,別把燈拿走。」

老太婆把油燈放在尤里安床頭一個半圓形的石龕里。

「睡不著嗎?是不是頭痛?想要吃點兒東西嗎?瑪多尼烏斯這個老罪人,總是讓你半飢半飽。我給你拿來了蜜餅,很好吃。嘗嘗吧。」

給尤里安弄吃的,是拉布達的一樁樂事;可是瑪多尼烏斯白天不准她做,她只能夜間偷偷地送來一些甜食。

瞎眯眯的老太婆艱難地拖著兩條腿,總是穿著修女的袈裟。人們認為她是女巫,但她卻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古代的和現代的最愚昧的迷信在她的頭腦里匯成一種類似於瘋狂的離奇古怪的宗教:她把祈禱和咒語,把奧林匹斯諸神與基督教的魔鬼,把教堂里的儀式與巫師的魔法混在一起。她全身掛滿了十字架、用死人骨頭做的褻瀆神明的辟邪物和裝著聖骨的護身香囊。

老太婆對尤里安懷著一種真摯的愛,認為他是君士坦丁皇帝唯一合法的繼承人,而君士坦提烏斯則是個殺人兇手和篡奪皇位者。

拉布達比任何人都了解弗拉維烏斯皇室的譜系、這個家族古老的傳說;記得尤里安的祖父君士坦提烏斯·克洛盧斯 ;宮廷的血腥秘史保存在她的記憶里。老太婆每到夜間便不加選擇地把一切都講給尤里安聽。孩子的心靈對許多事情還不能理解,但他聽著,由於朦朧的恐懼而感到心臟好像是停止了跳動。她目光暗淡,用冷漠而單調的聲音講述著這些無盡無休的可怕的故事,就像講述古老的童話一樣。

拉布達放好油燈,給尤里安畫個十字,瞧瞧他胸前的琥珀辟邪物是否完好無損,為了驅趕邪惡的精靈而說上幾句咒語,然後才離開。

尤里安陷入半睡半醒的昏沉狀態。他覺得很熱,寂靜中從高處落下來的稀疏的雨滴,彷彿是掉進容器里而發出清脆的響聲,讓他感到痛苦得難以忍受。

他分辨不清他是睡著了還是沒有睡著,夜間的風在呼嘯,或者是如同命運女神帕耳開一樣衰老的拉布達在嘀咕,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講述著可怕的家族傳說。他從她那裡所聽到的,他在童年時代所看見的,全都混合成一種令人痛苦的夢境。

他看見了躺在靈寢里的君士坦丁大帝的屍體。死人的臉上被塗了胭脂和白粉,理髮師用假髮巧妙地做成多層的髮式。小尤里安被帶過來,讓他最後一次親吻伯父的手。孩子感到害怕;他看著紫袍、戴在假髮上的花環式皇冠和在送葬的燭光下閃閃發亮的光輝燦爛的寶石而感到目眩。他在濃烈的阿拉伯香料味中第一次嗅到了腐爛的氣味。可是宮廷侍從們、主教們、太監們、軍事長官們卻把皇帝當成活人一樣進行膜拜;外國使節們遵守繁縟的禮儀,向他鞠躬,說些感激不盡的話;大臣們宣讀敕令、法律和元老院的決定,請求死人恩准,彷彿他能聽到似的;人群中響起阿諛奉承的低語聲,人們說,他如此偉大,根據神明的特殊恩典,死後也還是他一個人主宰世界。

尤里安知道,君士坦丁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這個年輕人的全部罪過只在於人民過分愛戴他;兒子受到繼母的讒言:她像費德拉愛上了丈夫的前妻之子希波呂托斯 一樣,對他產生了罪惡的愛情並且對他進行報復;後來查明,皇后竟然與御馬司的一個奴隸發生了罪惡的關係,於是把她關進燒熱的浴室里窒息而死 。後來又輪到德高望重的李錫尼 頭上。屍體壓著屍體,犧牲接著犧牲。皇帝受到良心的折磨,祈求多神教的祭司以其神秘力量為他凈化靈魂,但他遭到拒絕。於是主教告訴他,唯有基督教才有那種神秘力量能夠洗清這種罪惡。瞧那面華麗的「拉伯龍」旗,用寶石綴成基督的名字的神幡,在這個殺子者的靈寢上空閃爍著光芒。

尤里安想要醒過來,想要睜開眼睛,可是辦不到。稀疏的雨滴像以前一樣清脆地滴答著,像是沉重的淚珠。風還在呼嘯,可是他卻覺得那不是風在呼嘯,而是拉布達那個年老的命運女神帕耳開在竊竊私語,伏在他的耳朵上嘀咕著弗拉維烏斯家族可怕的故事。

尤里安在做夢,夢見他置身於陰冷潮濕之中,身邊是一些裝著帝王骸骨的棺材,這裡是君士坦提烏斯·克洛盧斯的家族陵墓。拉布達把他藏起來,藏到一個最黑暗的角落,在棺材中間,她也把正患病的渾身瑟瑟發抖的加盧斯藏起來了。突然間,在上邊,在宮殿里,響起了瀕死前的號叫聲,這聲音從一個房間傳到另一個房間,在空無一人的大廳的石頭穹隆下面繚繞。尤里安聽出了父親的聲音,想要用叫喊聲來回應,想要朝著他奔過去。可是拉布達用那雙皮包骨的手制止了他,小聲說道:「別出聲,別出聲,會到這裡來的!」然後把他連頭遮蓋起來。樓梯上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拉布達給兩個孩子畫十字,嘴裡嘀咕著咒語。敲門聲,皇帝的一隊禁衛軍在火把的照耀下沖了進來:他們已經換上了僧侶的衣裝,由尼科米底亞主教歐塞比烏斯率領,黑色袈裟下面鎧甲閃爍著寒光。「為了聖父、聖子和聖靈!回答,什麼人在這裡?」拉布達帶著兩個孩子躲在一個角落裡。「為了聖父、聖子和聖靈,什麼人在這裡?」又說了第三遍。然後,殺人兇手們拿著明晃晃的劍開始搜查。拉布達一頭跪到他們的腳下,指著患病的加盧斯和束手無策的尤里安說:「你們不怕上帝嗎?五歲的孩子能給皇帝做什麼壞事?」軍士強迫這三個人親吻歐塞比烏斯手裡的十字架,宣誓忠於新的皇帝。尤里安記得一個很大的柏木十字架,上面有一個琺琅的救世主肖像:下面,在一棵深色的老樹上可以看到鮮血的痕迹——殺人者拿著十字架的手上沾滿鮮血,這是他父親的鮮血或者是六個堂兄弟——達爾馬提亞、安尼巴利安、涅波西安、小君士坦丁中間某一個人的鮮血,或者是別人的鮮血:弒兄者為了登上皇帝的寶座而邁過七具屍體,這一切又是以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名義進行的。

尤里安由於寂靜和恐懼而醒過來。響亮而稀疏的雨滴不再往下落了。風停了。石龕里油燈的火苗一動不動,又細又長。他從床上跳起來,傾聽著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寂靜讓人難以忍受。

突然,樓下響起了高聲說話和腳步的聲音,這些聲音從一個房間傳到另一個房間,在空無一人的大廳的石頭穹隆下面繚繞——這裡,在馬薩魯姆,也跟在那裡,在弗拉維烏斯家族的陵墓里一樣。尤里安戰慄一下,他覺得他好像還是在做夢。可是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於是他叫起來:

「哥哥!哥哥!你還在睡?瑪多尼烏斯嗎?難道你們沒有聽見?」

加盧斯醒了。瑪多尼烏斯赤著腳,白髮蓬亂,穿著短睡衣——他是太監,臉色焦黃而浮腫,滿是皺紋,很像一個老女人,向著暗門奔去。

「督軍的士兵!趕快穿上衣服!得逃跑!」

可是已經晚了。傳來鐵器的嘩啦聲。小鐵門從外面給鎖上了。樓梯的石柱上閃耀著火把的光亮,在這亮光中出現一面紫色的龍旗和一個軍士頭盔上閃閃發亮的基督十字架。

「本人,馬可·斯庫迪洛,身為弗萊騰西斯軍團統兵官,謹以虔誠的奧古斯都·君士坦提烏斯皇帝陛下的名義,承擔保護尤里烏斯之子尤里安和加盧斯之職責。」

瑪多尼烏斯站在卧室關著的門外,擋住了士兵們的路,擺出耀武揚威的架勢,手裡拿著一把劍,儘管這把劍很鈍,沒有任何用途:年邁的老師只是在課堂上給學生講《伊利亞特》時用它為學生們直觀地演示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戰鬥時的姿勢 。這位課堂上的阿喀琉斯本來連一隻雞都未必能殺死,現在他卻在普布利烏斯的鼻子底下按照荷馬時代戰爭藝術的一切規則揮動著劍。這不禁激怒了喝醉酒的普布利烏斯。

「滾開,你這個混蛋,老不死的東西,不過是一隻吹起來的尿泡而已!如果不願意讓我捅破,把你的氣放出來,你就趕快躲開!」

他一把抓住瑪多尼烏斯的脖子,把他推向很遠的地方,瑪多尼烏斯撞到牆上,差一點兒沒有跌倒。斯庫迪洛跑到卧室的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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