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華
「忠誠的革命的作家」「革命軍事勝利的羅曼蒂克」「十月的羅曼蒂克」「十月革命的謳歌者」……這是拉氏在短期內,尤其是在他的《第四十一》《平常東西的故事》《風》等問世後在蘇聯文壇上遽然贏得的榮評。
他是堅決走上十月之路的作家。他雙足牢固地站到革命的立足地上來謳歌十月,謳歌光榮的世界十月的勝利,頌揚紅的,詛咒白的;他心靈里燃燒著顛覆舊統治權的憤火,敵視一切的剝削階級,憎惡一切的十月的敵人;他內心裡迸發著燦爛的天才的火花,充溢著革命的熱情與偉大的力量,站到無產階級的觀點上來描寫十月,描寫這大時代的血花,描寫這大時代的暴亂,描寫這大時代的壯美,描寫這大時代的英勇偉大,這些,不但「同路人」不能同他相比,即使無產階級作家對之也有遜色的,雖然名義上他還屬於「左翼的同路人」,而未列於無產階級作家的營壘里去。
我們看《第四十一》中作者用藝術的手腕寫出光艷奪目的「復活節染的紅雞蛋」似的紅色黨代表和他所負的「為全世界勞動者犧牲的」嚴重的革命義務與無限的內心力量。
他相信的是蘇維埃,是第三國際,是肅反委員會和大骨節的、有力的手指中握著的沉甸甸的鋼藍色的手槍。
他帶著由哥薩克的重圍里衝出來的二十三名紅軍和馬柳特卡在暗淡凄涼的中亞細亞的沙漠里,忍著不能忍受的饑寒與困苦到自己的前線司令部去。
他為著「全世界的勞動者」,為著「革命的天職」,在這沙漠里,糧食吃完就「先殺駱駝吃,然後互相殺著吃」「或許不能都到達,可是要走……」「下命令——就完事!不然馬上槍決。」
到了阿拉爾以後,他派馬柳特卡解著俘虜由海路出發往前線司令部去,開船的時候,向馬柳特卡說:
你當班長!一切由你負責。好好看著俘虜……死活都要把他帶到司令部去。萬一遇上白黨,不能交活的給他們。好,開船吧!
主要的女主人公——馬柳特卡,寫得更其生動有力而感人。
她是阿斯特拉罕附近,伏爾加河下游,一個蘆葦叢生的三角洲上一個漁村裡漁家的孤女。粗獷、莊重,女英雄式的貞潔里含著深刻的溫柔的女性。她打死了四十個白黨,時時帶著「遭魚瘟」的口頭禪,曾用手槍柄將她的同志——向她吊眉眼的新入伍的匈牙利人,打掉了他三顆牙齒。她戴著帖金式的毛皮帽,「細得像岸上的蘆葦一樣」的身材,棕色的頭髮,花環似的盤在頭上……一對淘氣的眼睛閃著貓眼一般的光芒。她最愛幻想,愛作詩,愛聽故事。
她作詩是失敗了,可是她打槍打得異常好,「子彈出去向來是不落空的」,可是這次她「一生第一次打槍落空了」;當她聽見紅色黨代表下令說「馬柳特卡!瞧!軍官!」的喊聲時,「從容地端起槍」,自信地喊道:「第四十一,遭魚瘟的!」話未說完,那個穿藍皮衣……刺刀上掛著白手帕,高高地舉起槍的人——「馬柳特卡死亡簿上的第四十一個」,就做了將來荒島上她「心愛的藍眼睛的小傻瓜」!
這——第四十一個與馬柳特卡——就做了荒島上的新的魯濱孫和他的禮拜五!這白黨的「俘虜」與紅軍的「美女」於船破後落到絕無人跡的荒島上就經營起他們的幸福的「天堂一般的生活」;那紅光燭天的國內戰爭的野火,隔著碧藍的阿拉爾海重重地包圍著這絕無人跡的荒島。這是何等莊嚴燦爛,奪人心魂的場景!
她是內心含著無限力量的革命的女子,她是十月革命的女布爾什維克的典型,她全身心地感覺到革命是她自己的切身事業。她的意志的堅決,階級的覺悟,對於「窮苦的無產階級為自己的權利而鬥爭」的事業的忠誠,在愛情前面不為「清閑幽雅」的生活所迷惑,不為愛人的甘言蜜語所動搖,在這無階級的荒島上突然來了白黨的船,船上坐著「閃著金色肩章」的白黨軍官,她就:「剎那間記憶像閃電在她眼裡閃動了一下……葉甫秀可夫的面孔和他的話:『萬一遇上白黨——不能交活的給他們。』」
她憶起了國內戰爭,憶起了她的使命,就舉起槍把第四十一個——「她心愛的藍眼睛的小傻瓜」槍斃了。她所奉的命令也就執行了。
這樣動人心魂的緊張情節,豐富而有力的戲劇動作,一層一層地在拉氏的筆下寫出來,一片一片地在蘇聯的銀幕上映出來,難怪那紅色的黨代表,新的魯濱孫和他的禮拜五在讀者與觀眾心目中難得消失了。
流血是悲慘的,而同時「窮苦的無產階級為著自己的權利」必須做冷酷無情的決死的鬥爭。
舊的政權,舊的社會組織,已被命運安排好了,必須歸於崩潰,死滅!戈沃魯哈-奧特羅克深刻地感覺到,疑惑到自己的最後的掙扎終於救不了命定的、已亡的、自己的文化!
這樣深刻的心理描寫,是可以獻給十月的!而尤其是在這裡——《第四十一》——所寫的人類的性愛、憐憫,對美的渴望與嚴峻的國內戰爭義務的衝突,這衝突的解決是為著後者的利益而犧牲一切!
拉氏懷著極端的諷刺和不可調解的憎惡去描寫白黨人物,描寫白黨政權與道德。但有時也寫了異樣的白黨的典型:這人本身純潔、豁達、豪俠,有自己的主義,雖然這主義荒謬絕倫,引他向絕路上走;這樣的人物可以拿《平常東西的故事》中的杜曼諾維奇上尉做代表。
這篇小說一開始:
緊急通告:紅黨放棄城市。部分義勇軍已抵城外。號召市民保持安定。
在這政權交替的混亂中,在謠言四起的恐慌中,城裡忽然出現了一個法國人,帶著從容的態度,穿著文雅的衣服,兜里裝著薄薄的手帕和盛著撲粉的銀粉盒。支離的俄語中不斷夾雜著自己的法國語,這就是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萊昂·庫蒂耶。
他狂喜地慶祝入城的懷著戰勝餘威的軍隊,溫文地同那些軍官攀談,想起了他們的福煦將軍的話:
俄國軍官……俄國兵的一隻拳頭就能把德國大炮打得粉碎。
我們雖然感覺到一點,這裡不曉得玩的什麼謎,但絕不會想到這位文雅的法國人就是留在城裡偵察白黨的肅反委員會主席奧爾洛夫,他的夫人馬爾戈——貝拉同志,非但不是他的夫人,而且是一位自願獻身於黨的女黨員。在這千鈞一髮的險象中,兩個做秘密工作的黨員,扮作一對夫婦,搬到索科夫寧醫生家裡,為著怕人懷疑,兩人就睡到一張床上……作者處處緊緊地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筆下,把觀眾的視線集中到蘇聯的銀幕上。
一個清朗的日子,萊昂在街上看到報上載著:「肅反工作人員劊子手奧爾洛夫被捕。」他想打聽這個被誤捕的倒霉蛋,於是這位真的奧爾洛夫就到一位共產黨員謝梅努欣那裡,聲稱他認為有必要到白黨那裡去自首,以便搭救這位被誤捕的倒霉蛋。作者在謝梅努欣與奧爾洛夫間做出有聲有色的戲劇性的「對話」來:
……有一個像我的人白白地替我把命送了。而這人不是敵人,不是軍官,不是神甫,不是工廠主,不是地主,而是一個鄉下佬。是我為之工作的一個。黨為了救我擺脫危險,能叫人家去為我而死嗎?本末倒置,我能心安理得嗎?
謝梅努欣嘲諷地撇了撇嘴。
提出一個書生的問題?討論道德問題嗎?好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徒!對於你,只有黨的事業,而破壞黨的事業,你沒有這個權利!
謝梅努欣抽出手槍來,雖然沒有開槍,可是他說為著奧爾洛夫說的這幾句糊塗話,任何黨員都已經夠開除黨籍了。後來他勸奧爾洛夫休息兩天再來做工作。
奧爾洛夫重新又扮起萊昂了。在一家冷食店裡坐著兩位軍官,一位就是逮捕假奧爾洛夫的,他倆將假奧爾洛夫被捕的情節,一五一十地向文雅的法國人——真奧爾洛夫講了一遍。後來又叫來第三位軍官——白黨反諜報處的密探索博列夫斯基中尉。作者穿插著種種炫目的場景:宴飲,歌女,醉醺醺的索博列夫斯基和驅逐布爾什維克後索博列夫斯基改造俄國的高論:
……把這個可惡的國家,變成一片沙漠。我們有一億四千萬人民。有資格活下去的只有兩三百萬!人種的精華就是:文學、藝術、科學!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把一億三千七百萬人都變成肥料!……用億萬人去肥田!把那些鄉下佬、土包子、好暴動的混蛋,都填到機器里去!填到大咖啡磨里,碾成末,熬成漿,榨成餅,晒乾後,拿去上地!……
總而言之,把勞動者通通斬盡殺絕,拿他們的血和肉做肥料去肥田,將來一切都由機器去做。看守機器的人是從非洲買來的黑奴。
這時奧爾洛夫想到利用索博列夫斯基喝醉酒的機會刺探反諜報處的秘密,想設法營救那位倒霉的假奧爾洛夫。
索博列夫斯基叫了汽車,客客氣氣地請奧爾洛夫坐上車,下邊的一幕是:
汽車吼了一聲,無聲地沿著空寂的街道疾駛而去,在一條衚衕里的一座兩層的樓房跟前突然停下來。門口的警衛喊著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