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馬柳特卡和中尉開始第一次談話,政委準備進行海上遠征。

第二天,在海岸上遇到一個吉爾吉斯的村落。

起初,從沙丘後面刮來一股強烈的、燒糞乾的臭煙氣,聞到這煙氣的人,胃都痙攣了。

遠遠地出現了褐色帳篷的圓頂,披毛的小狗大叫著,迎面跑來。

吉爾吉斯人都聚到帳篷跟前,懷著驚奇、憐憫的神情,望著這些走不動的、九死一生的人。

一個塌鼻子老頭,起初捋著一小綹稀疏的鬍子,後來又撫摩著胸脯,點著頭說:

「都好吧。上哪去的,先生?」

葉甫秀可夫無力地握住伸出的小木板似的粗糙的手掌。

「我們是紅軍。上卡查林斯克去的。掌柜的,叫我們吃頓飯吧。蘇維埃會為我們感謝您的。」

吉爾吉斯人吧嗒著嘴唇,抖動著鬍子說:

「哎呀,先生……紅軍。布爾什維克。從省城來的嗎?」

「不!我們不是從省城來的。是從古里耶夫來的。」

「從古里耶夫來的嗎?哎呀,先生。從卡拉—庫瑪來的嗎?」

吉爾吉斯人一聽到這人在二月的嚴寒天氣里,步行著從古里耶夫經過可怕的卡拉—庫瑪來到阿拉爾海,他眯起的眼睛裡,對這位穿著褪色的紅皮衣的人,露出恐懼和欽佩。

老頭子拍著手,用喉音對那些往跟前跑的女人呱呱地叫著。

他拉住政委的手說:

「走吧,先生,到帳篷里去吧。去稍微睡一會兒,睡一覺,吃點東西。」

大家都像一捆捆棉花似的,死死地倒在煙氣瀰漫的、暖和的帳篷里,一動不動地睡到了黃昏。吉爾吉斯人做好飯款待他們,親切地撫摩著紅軍戰士們乾瘦、突起的肩胛骨。

「吃吧,先生。吃吧!你瘦幹了,吃了就結實了。」

大家都連三趕四、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油烘烘的飯把肚子都吃脹了,好多人都吃得噁心了。跑到野地里用顫巍巍的手掏掏嗓子眼兒,吐了一陣,又大吃起來。飯後又都渾身睏倦、四肢酸軟地睡了。

只有馬柳特卡和中尉沒有睡。

馬柳特卡坐在微微燃燒的火盆跟前,這段艱苦的經歷似乎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影響。

她從圖囊里掏出一截珍藏的鉛筆頭,在向吉爾吉斯人要了一張《新時代》報的副刊上邊歪歪扭扭地寫起來。那一整張畫報只印著一幅財政部長柯柯夫采夫伯爵的肖像,這麼一來,馬柳特卡歪歪扭扭的字體,都橫著寫在肖像上財政部長高高的額頭和淺色的鬍鬚上了。

馬柳特卡腰裡仍舊系著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十字交叉地綁著中尉的手腕。

只有在吃飯的時候,馬柳特卡才把繩子解開叫中尉吃飯,可是一推開飯碗,就又把他捆起來。

紅軍戰士們都偷偷笑著說:

「瞧,真像套著鏈子的狗。」

「你愛上他了吧,馬柳特卡?拴好,把小寶貝拴好。不然,難保你的小寶貝會不翼而飛呢。」

馬柳特卡沒搭理他們。

中尉肩靠帳篷柱子坐著。他那湛藍湛藍的眼珠,隨著笨手笨腳寫字的鉛筆轉來轉去。

他朝前欠著身子,悄聲問:

「你寫什麼呢?」

馬柳特卡斜著眼睛,隔著蓬亂的、披散下來的棕色鬈髮,對他望了一眼。

「你來插什麼嘴?」

「也許是要寫信嗎?你說吧,我替你寫。」

馬柳特卡低聲笑起來。

「你真機靈!你這是想要我給你鬆綁,趁空子照臉給我一個嘴巴就跑呀!別玩這種心眼吧,小東西。我用不著你來幫忙。不是寫信,是作詩呢。」

中尉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樣展開了。他的脊背也離開了柱子。

「詩?你作上詩了?」

馬柳特卡顫抖的鉛筆停下來,雙頰漲得緋紅。

「你大驚小怪什麼?怎麼?你以為只有你會跳兩下四步舞,我就是鄉下的傻瓜嗎?我並不比你傻。」

中尉把兩肘一伸,被綁的手腕依然不能動彈。

「我並不是說你傻。我只是有點奇怪。難道現在是作詩的時候嗎?」

馬柳特卡放下鉛筆,跳起來,銅銹色的頭髮披散到肩上。

「瞧你真是個怪物!你以為詩一定要坐在鴨絨墊子上寫嗎?如果我心裡開鍋了怎麼辦?比如說吧,我想把我們在沙漠里忍飢受凍都寫出來多好呢!把一切寫出來。叫它在人們心中去燃燒吧。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進去。不過不想發表就是了。都說一定要學習,可是哪裡有工夫去學習呢?我寫的是我心裡的話,老老實實地寫出來。」

中尉慢條斯理地微笑著說:

「你最好讀一讀吧!真有意思,我對詩還懂一點。」

「你不懂。你身上的血都是地主老財味的,軟綿綿的。你要寫只能寫什麼花兒呀,朵兒呀,女人呀,那些肉麻詩。可我都是寫窮人,寫革命。」馬柳特卡傷心地說。

「怎麼會不懂呢?」中尉答道,「那些內容對我也許是格格不入,可是人和人之間總是會了解的。」

馬柳特卡遲疑不決地把財政部長的像顛倒著拿起來,低下頭。

「哦。管他呢,聽著吧!不過別見笑。你的爹老子一定請先生教了你一二十年。可是我完全是自學出來的。」

「不!……說老實話,我不笑話你!」

「那你就聽著吧!這裡都寫下了。我們怎麼同哥薩克人打仗,怎麼逃到荒野里,都有。」

馬柳特卡咳嗽了一聲,壓低嗓音字字分明、氣洶洶地轉著眼珠,讀道:

哥薩克來進犯——

沙皇的走狗劊子手,

我們用子彈對付他們,

紅軍個個英雄漢。

哥薩克人數眾多,

我們只得退卻,

葉甫秀可夫英勇地一揮手,

下令叫把那些混蛋打走。

我們用機關槍對他們打,

反正我們是一死。

我們全連都犧牲了,

二十來人逃向沙漠。

「可是下邊把吃奶的氣力都使盡了,總是寫不好,遭魚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寫駱駝才好?」馬柳特卡停下來說。

中尉的藍眼珠在暗影里,只有火盆的火光照在他濕潤的眼白上,映成了藤花色,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說:

「真的……真不錯!寫得不少,情感也很豐富,明白嗎?一望而知是真情的流露。」這時中尉全身狠狠地抽動了一下,他好像打了一個嗝,連忙補充說,「不過你別見怪,詩寫得很不好。粗糙,不成熟。」

馬柳特卡怏怏不樂地把詩稿放到膝上,默默地望了下帳篷頂,聳了聳肩。

「我也說過是感情的流露。我一說起這個,我心裡就湧出辛酸的淚來。至於說到不成熟,到處也都像你說的一樣,『您的詩不成熟,不能發表』。可是怎麼才能寫好呢?竅門在哪兒呢?您是知識分子,或許知道吧?」馬柳特卡急得用「您」字來尊稱中尉了。

中尉沉默了一下。

「這很難回答。詩,你要曉得,這是藝術。一切藝術都需要學習,它有自己的法則和規律。比方說吧,如果一個工程師不懂得架橋的規律,那他也許完全不會架橋,再不然架起橋來不成橋形,而且不能用。」

「架橋是架橋。架橋必須學數學和工程上的各種學問。可是詩,我在搖籃里的時候心裡就有了。比方說,這許是才能吧?」

「才能又怎麼樣呢?才能也靠學習發展的。工程師之所以是工程師,而不是醫生,就因為他生來性情近於建築工程。可是,如果他不學習,那他什麼也不會。」

「是嗎?……真想不到,遭魚瘟的!哦,打完仗,我一定去上學,去學作詩。大概有這樣的學校吧?」

「想必有吧。」中尉沉思地回答說。

「我一定去,一輩子都埋頭學作詩去。我心裡都燃燒起來了,總想著將來書里印著我的名字——馬柳特卡·巴索娃作。」

火盆的火熄滅了。黑暗裡狂風掀著帳篷的氈,怒吼著。

「你聽見沒有,」馬柳特卡突然說,「大概你的手痛了吧?」

「不太痛!不過有點發麻!」

「這樣吧,你給我發誓,說你不跑,我給你解開。」

「我往哪兒跑?往沙漠里跑嗎?去喂豺狼嗎?我不跟自己過不去。」

「不,你發誓。你跟著我說吧!我向為爭取自己權利而鬥爭的窮苦的無產階級發誓,我在紅軍戰士馬麗亞·巴索娃面前發誓,我不想逃跑。」

中尉重複了誓言。

緊緊綁著的駝毛繩子鬆開了。麻木的關節輕鬆了。

中尉高高興興地活動著手指。

「哦,睡你的吧,」馬柳特卡打著哈欠說,「現在要是你跑了,你就是最混蛋的人。給你一條薄氈,拿去蓋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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