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裡要敘述的是沒有駱駝,在中亞細亞旅行的不便,以及哥倫布的同行者的感受。

近衛軍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在馬柳特卡的生死簿上,應該算是第四十一名了。

可是,不知是因為寒戰呢,或者是性急,馬柳特卡打空了。

於是,中尉就作為活人中的一個多餘的數字,留在人間。

按照葉甫秀可夫的命令,搜查了俘虜的衣兜,在他的麂皮上衣背上,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小口袋。

當紅軍士兵用手摸著那小口袋的時候,中尉就像草原上的野馬跳起來,可是大家把他緊緊抓住,他那顫抖的嘴唇和蒼白的臉色,暴露出他的焦躁和不安。

葉甫秀可夫把搜出來的信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軍用圖囊上攤開,目不轉睛地看過信,搖著頭,沉思起來。

公文里寫明俄羅斯最高執政者高爾察克上將,任命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瓦吉姆·尼古拉耶維奇為鄧尼金將軍裏海東部政府的全權代表。

信上說明秘密使命是中尉向德拉琴柯將軍作口頭彙報。

葉甫秀可夫折起公文,小心翼翼地塞到懷裡,問中尉說:

「您的秘密使命是什麼呢,軍官先生?您應該毫無隱瞞地說出來,因為您已經是紅軍戰士手裡的俘虜了。我是司令員兼政委阿爾先季·葉甫秀可夫。」

中尉碧藍的眼珠,對葉甫秀可夫瞟了一眼。

中尉微笑了一下,行了一個立正禮。

「Monsieur 葉甫秀可夫?……認識您,真是榮幸之至!可惜我不是敝政府同這樣鼎鼎大名的人作外交談判的代表。」

葉甫秀可夫氣得臉上的雀斑比臉還白。中尉當著全隊人的面嘲笑他。

政委拔出手槍。

「你這小白匪!別耍花招!不招出來,就叫你吃槍子兒!」

中尉聳了聳肩。

「儘管是政委,你也是個傻瓜!打死我,你什麼也撈不到!」

政委放下手槍,罵了一句。

「我總會叫你聽我的,你這狗東西。將來總會叫你聽我的。」他嘟噥說。

中尉只用嘴角微微一笑。

葉甫秀可夫唾了一口就走開了。

「怎麼辦,政委同志?送他上西天吧?」一個紅軍戰士問。

政委用指甲搔了搔脫皮的鼻子。

「不……不行。這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應該送到卡查林斯克去。到那裡的司令部里,把一切都拷問出來。」

「還把他這鬼東西往哪裡帶呢?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呢!」

「咱們這是招募軍官的嗎?」

葉甫秀可夫挺起胸膛,大聲吆喝說:

「關你什麼事?我帶他,我負責。我說了就算數!」

他轉身看見馬柳特卡。

「哦!馬柳特卡!把他交給你吧。你好好留神看著。要是放跑了,就剝你的皮!」

馬柳特卡沒有作聲,把槍背到肩上,走到俘虜面前。

「喂,跟我來。你歸我看管了。你可別以為我是女人,你就可以跑掉。離三百步遠,你跑著我也能把你打死。一次打空了,下次休想,遭魚瘟的!」

中尉斜著眼,笑得發抖,很斯文地鞠了一躬。

「在這樣漂亮的女將手裡當俘虜,真是受寵若驚了。」

「什麼?……還嚼什麼牙巴骨?」馬柳特卡用輕蔑的目光向中尉瞅了一眼,拉長聲調說:「你這不中用的東西!你大概除了會跳四步舞以外,其他什麼也不知道吧?別說廢話啦!抬起你的蹄子,開步走!」

這天晚上就在一個小湖岸上宿營。

湖裡的鹹水,隔著冰發出腐臭氣和碘酒氣。

人們都甜蜜地睡著了。從吉爾吉斯人的駱駝上,把薄氈和地毯取下來,緊緊裹到身上,簡直像天堂一般溫暖。

夜裡,馬柳特卡用駝毛繩子把近衛軍中尉的腳和手緊緊捆起來,繩子在腰裡纏了一圈,把繩頭緊緊挽在自己手裡。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大眼睛謝明喊道:

「小夥子們,都來瞧呀,馬柳特卡被他迷住了。對他施起魔法來了!」

馬柳特卡對大笑的人們瞅了一眼。

「滾你們的狗蛋吧,遭魚瘟的!可笑嗎……要是他跑了怎麼辦?」

「糊塗蟲!難道他有兩個腦袋嗎?在沙漠里他往哪兒跑?」

「不管沙漠不沙漠,這樣總可靠些。睡你的吧,你這個瘋子。」

馬柳特卡隔著薄氈把中尉推了一下,自己也躺到旁邊睡了。

蓋著兩條薄毛氈,甜蜜地睡著了。毛氈發出七月的熱氣,遼闊無邊的草原的艾蒿氣和荒沙氣。都舒適地、彷彿躺在搖籃里似的甜蜜蜜地睡著了。

葉甫秀可夫蓋著地毯,打著鼾,馬柳特卡在夢裡微笑著,翻著身,近衛軍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抿著好看的薄嘴唇,筆直地仰天躺著。

只有哨兵沒有睡,他坐在薄氈邊上,膝蓋上放著那難分難捨、比自己的老婆和情人還親的步槍。

他向駱駝發出微微響聲、映著雪光的昏暗裡望著。

現在有四十四匹駱駝,道路是筆直的,雖然困難,也不大要緊了。

紅軍戰士們心裡再沒有什麼疑慮了。

風聲呼嘯,鵝毛似的雪片吹到哨兵的衣袖裡。哨兵縮著身子,把薄氈邊掀起來,蓋到脊背上。刺骨的嚴寒即刻停止了,凍僵了的身體暖和起來。

風雪,黑暗,荒沙。

混沌的中亞地區啊。

「駱駝到哪裡去了?……駱駝呢,你媽的!……天殺的!……混蛋東西!你睡覺了嗎?……睡覺了嗎?你干出什麼事來了,下流胚?不把你的腸子掏出來!」

哨兵的腰上狠狠挨了一腳,把他踢得頭都發暈了。眼睛模糊地望著。

一片風雪與黑暗。

一片清晨的煙霧似的黑暗。無邊無際的荒沙。

駱駝沒有了。

放駱駝的地方,有駱駝和人的痕迹。有吉爾吉斯人的尖頭皮鞋的痕迹。

大概三個吉爾吉斯人趁哨兵睡著的時候,偷偷連夜把駱駝趕走了。

紅軍戰士們都聚到一起,默不作聲。駱駝沒有了,到哪裡去追呢?在沙漠里是追不上、找不著的。

「槍斃了你還不夠,狗崽子!」葉甫秀可夫對哨兵說。

哨兵不作聲,只有淚珠兒凝結在睫毛上,好像水晶珠子一樣。

中尉從地毯下探出身來,望了一下,吹了一聲口哨。冷笑說:

「蘇維埃的紀律性啊!十足的笨蛋!」

「你住嘴,壞蛋!」葉甫秀可夫怒不可遏地大聲嚷了一句,隨後又用凍麻木了的、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低聲說:「唉,幹嗎站著呢?走吧,小夥子們!」

只剩下十一個人了,都穿著破衣爛衫,一個跟著一個,在沙丘上踉踉蹌蹌地走著。

有十多個像路標似的,直挺挺地躺在荒無人跡的路上。

早晨,一個戰士的眼睛最後一次無力地睜了一下,腿腫得像圓木似的,一下也不動了,啞嗓子喘了一口氣。

紅色的葉甫秀可夫走到躺著的人跟前,可是他的面色已經不像紅皮衣的顏色那樣了。臉龐枯瘦,灰黃,臉上的雀斑也成了古銅錢一樣。

葉甫秀可夫看了一眼,搖搖頭。後來葉甫秀可夫冰冷的手槍砰的一聲,在他凹陷的鬢角上,留下一個圓圓的、幾乎沒有血的黑洞。

匆匆地用沙掩蓋了一下,就朝前走了。

衣褲都爛了,靴子也破了。大家都用破氈片把腳包著,用破布把凍壞的手指裹著。

十個人跌跌絆絆,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地走著。

一個人筆挺地、沉著地走著。

這就是近衛軍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

紅軍戰士們對葉甫秀可夫說過不止一次了:

「政委同志!幹嗎老把他帶著呢?不過是叫他白吃口糧罷了。他的衣服、靴子都很好,可以分一分呢。」

可是,葉甫秀可夫不讓他們動中尉。

「我要把他帶到司令部去,再不然就同他死在一起。他會供出好多材料呢。不能白白把這樣的人打死。反正他逃不脫自己的命運。」

中尉的肘彎用繩子綁著,繩頭系在馬柳特卡的腰帶上。馬柳特卡勉勉強強地走著。蒼白的面孔上一對大眼睛,閃著貓眼一般的黃光。

可是中尉卻什麼也不在乎。只是面色有些蒼白。有一次,葉甫秀可夫走到他跟前,對他那湛藍湛藍的眼珠望了一下,用啞嗓子勉強說:

「鬼曉得你是怎麼一回事!你這傢伙是特彆強壯嗎?你自己也瘦了,可還能沉住氣。你哪裡來這樣的精氣神?」

中尉把自己從來總是帶著冷笑的嘴唇微微張了張。沉著地回答說:

「你不懂。文化修養不同。你是肉體控制精神,我是精神支配肉體。我能讓自己不感到是在受苦。」

「原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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