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2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點砸到地面,濺起的飛沫像霧氣一樣在空中飄蕩,把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城市籠罩起來。雨點密集得讓人幾乎看不見前方的路。

深騎打著傘。傘有點兒小,身材瘦小的菜美一個人打還是足夠的,但兩個人打就得被雨把肩頭淋濕。大雨淋濕了深騎提著手提箱的手。

深騎看著陰沉沉的天空,心下暗想:真不知這場大雨要持續幾天,簡直就像是《聖經》描寫的那般——大雨要把地球吞沒。眼下,還有製造方舟的時間嗎?當然不是像諾亞那樣受到神的囑託才去做方舟。不過,萬一被神選中的話,深騎有心像諾亞那樣去拚命製造方舟嗎?

穿過街道,深騎走進了他的偵探社所在的那棟三層樓。他在入口處收起雨傘,甩掉傘上的雨水還給菜美,轉身順著狹窄的樓梯上樓。在三層最裡邊的一扇門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南偵探社」幾個字。門上的鎖早就壞了,深騎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房間里,右側是一套看上去很便宜的接待客人用的沙發,正面是深騎用的寫字檯,寫字檯旁邊是放資料用的架子。深騎撣了撣被雨淋濕的肩頭,坐到了寫字檯前邊的椅子上。

菜美走形式地說了聲「打攪了」,緊跟著深騎走進房間。

「好黑呀!」菜美忍不住說道。

「確實不亮。」深騎隨口敷衍道。

「別說這種沒意義的話,好不好?」菜美皺著眉頭,「電燈開關在哪兒?」

「開也亮不了。」

發電廠早就不供電了,城市被黑暗湮沒。地下室里倒是有台柴油發電機,所以要想開燈的話,先要到地下室去發動發電機。

菜美四處找了找,沒發現能用來照明的東西,一時氣得圍著深騎的寫字檯團團轉。最後,她雙手叉腰站在深騎面前,哎呀呀大叫起來。

深騎見狀笑了:「本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偵探社嘛!」話音未落,他便把雙腳架到了寫字檯上,出神地看著窗外。

深騎當上偵探,是這個世界進入混沌狀態之前的事情。這家偵探社原來由他的叔叔經營,是叔叔勸他從事偵探工作的。他的父母很早就因火災去世,全賴叔叔將他撫養成人。大學畢業後,深騎當了偵探,前來請他破案的人很多。

原本,這裡是有好幾名偵探的,一度顧客盈門。然而,自從天空染上灰色之後,糧食危機接踵而至,在這裡工作的偵探們都跑到不缺糧食的鄉下去了,顧客亦不會因些許小事來找偵探,連叔叔都跑到某個外國去了,杳無音信。

現在的偵探社,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不過,來找深騎的顧客並不是完全沒有了。深騎的絕招是用那副弓弩射死模模糊糊地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幻影。

幻影,一般人往往稱之曰「幽靈」,而菜美則稱之曰「格式塔片段」。

所謂格式塔,主要是心理學和現象學使用的「整體」理論。比如人聽音樂的時候,不是在聽記錄在樂譜上的一個個音符,而是聽「整體」的旋律。又比如我們看著面前的沙發之時,不是去具體捕捉木製的沙髮腳、黑色的皮革和沙發扶手等等,而是認識「整體」的沙發。人的大腦不是分解世界,而是把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接受。有一個著名的格式塔圖形,人稱「卡尼莎三角」。在「卡尼莎三角」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三角形,甚至會覺得該三角形浮在紙面上,看上去比其他部分要亮。這就是我們的大腦把它補充為一個「整體」的結果。

若干個別事物可以交織成另一個形態。人的大腦有一種知覺能力,就是把各種各樣的東西綜合起來之後,構成另一個「整體」,產生一個幻影般的形象。時間、場所、狀況,左右著這個幻影般的形象出現。日常生活中,經常有類似「卡尼莎三角」那樣的影像浮現出來,也就是菜美所說的「格式塔片段」。浮現出來的「格式塔片段」,如果是人的形態,人們就可以把它稱之為「幽靈」。對周圍的一切比較敏感的人,能夠經常看到所謂的「格式塔片段」。

深騎很小的時候就能看到「格式塔片段」。最初,見諸視界一隅的由白色和黑色構成的影像究系何物,連他本人都說不清楚。

「那感覺,就像是用眼睛看見了一種氣氛。」關於幻影,相信格式塔理論的菜美如是說道。

有時,「格式塔片段」會像深騎在荒廢的小電影院里看見的那個少女那樣,清晰地出現;而有時又只是一個抽象的陰影。

搞不清幻影是何物並感到害怕的人們,其中有些會跑來深騎這裡,說什麼「那幻影想要我的命」,請深騎幫忙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結果,只不過是所謂的「格式塔片段」罷了。深騎只需在「整體」形成之處略一介入,浮現出來的形態就消失了。深騎一旦把自己作為「整體」的一個要素,就會使形態發生很大的變化,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這種工作干多了,只用弓弩射出一支箭,就可以對「整體」產生很大的影響。於是,深騎就以能夠擊退「幽靈」聞名遐邇。他本人並不覺得這有些誇大其詞,只覺得干偵探這一行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深騎聽著從身後的窗戶傳進來的暴風雨的響動,用腳後跟敲打著單調的拍子。

「糧食恐怕沒有了。」深騎說道。

「雖說在什麼都沒有了的世界裡,最後剩下的只有愛,」菜美誇張地搖晃著身子,雙手比畫著說道,「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餓死。」

「世界末日趕快來吧,早來早輕鬆!」深騎甩出這麼一句。

誰也不知道世界末日以怎樣一種形式到來。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感到惶恐。不能準確地把握對手,誰都會惴惴不安的。

「算了,」深騎雙手交叉墊在腦後,「不說這些無聊的廢話了。我困了,想睡一覺。」

深騎聽著越來越大的風雨聲和菜美的抱怨聲,閉上眼睛打起盹來。

突然,一陣鐘聲在房間里響起,深騎嚇得差點兒從椅子上掉下來,趕緊睜開了眼睛。那鐘聲是通告有客人來了。

好久沒來過客人了。深騎從椅子上跳下來,裝作冷靜的樣子走向門口。雖然他盡量使自己不慌張,但途中還是被沙發絆了一下。坐在沙發上的菜美被撞翻,四腳朝天。

也不管菜美的狼狽相,深騎一把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全身被雨水澆得透濕的女人,白色的夏用毛衣蘸飽了水,變成了淺灰色。露在外面的手臂青白青白的,就像是一具剛剛從水裡打撈上來的溺斃女屍。她沒帶雨傘,垂在前面的濕淋淋的頭髮間隙里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深騎的目光裡面似隱隱蘊含有幾分責備之意。

「您就是南先生嗎?」女人稍稍抬起頭來問道。

深騎點點頭,把女人讓進來。

菜美正在掙扎著坐直身子,雖然滿臉的不高興,但沒有說什麼。破破爛爛的沙發還是很有用的,來客總不能站著說話吧。菜美替深騎安排客人在沙發上坐下。

深騎去盥洗室拿來一條幹毛巾,遞到女人手上。

女人的名字是黑鴣瑠華。瑠華把毛巾披到頭上,認真地把頭髮擦乾。

這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左右。

「好大的雨啊。」深騎看著窗戶外邊,好像在自言自語。

「是啊。」瑠華說話的時候低著頭,眼睛看著地板。

「您到我這兒來有什麼事嗎?」

「南先生,我聽說您是一位可以消滅幽靈的專家。」

「也許是吧。」深騎帶著幾分自嘲的口吻說。在世界走向末日的時候,竟?還有人來找我去消滅幽靈!

「請您把藏在我家的怪物消滅掉!」

「怪物?」

「對,一個叫『跳跳人』的怪物。」瑠華答道。

這時候,外邊的風向突然變了,一陣猛烈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整個窗戶似乎都在搖晃。瑠華扭過臉去,看了窗戶一眼,馬上又面向深騎坐好。

「跳跳人?什麼是跳跳人?」深騎催促瑠華趕快回答。

「很久以前就棲息在『鍾城』里的怪物。」

瑠華說,她住在「鍾城」里。「鍾城」是十八世紀法國的一座建築,解體以後運到日本,按照原樣重新搭建起來的。「鍾城」就是瑠華的家。

「很久以前就俗稱『鍾城』,正式名稱是用最初建築它的人的名字命名的,叫『傑弗瑞館』。」瑠華補充說。

深騎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這個怪物到底……」

「在時間上挖個暗道,然後走進去吃人。」瑠華垂下眼瞼,話音中帶著一股神秘之感。她的身體顫抖著,應該不只是被大雨淋濕的緣故——更因為恐懼。從她的發梢上不時有水滴流下,墜落地板,留下痕迹。

「我看你最好還是去沖個澡。」深騎站起來,非常和氣地對瑠華說道,「感冒了可就麻煩了,我這裡可沒有感冒藥。」

「不用了,沒關係的。」

「我看不像沒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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