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派出的使者歸來後,攜回東部最大部落的友好訊息。酋長贈送一些美麗羽毛、兩塊難以辨認的花斑獸皮。我讓使者帶去一對玉璧和兩隻金匙。使者複述:那個鬍鬚茂長、身材矮小的酋長看了禮品,像捏住一個活物般,小心地移至榻上。

這次出使是登岸以來至為重要的舉動,從此可以略略避免那些可怕對峙,起碼能讓城邑有一段休養生息。這也為勘測繪圖者帶來極大便利,以前每次出去必得帶大批護衛,而且不能遠行。從長遠計,勘測之事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能容忍自己居於一片蠻野,對周邊境況一無所知。那樣居者本身也將很快淪為蠻人。

我的倡議正一一得到施行,而且比預料的順利。因從學坊中挑選十位年輕人進入三院,所以邑內上下均十分重視學坊;負責修築的百工長提出為學坊加建十間廳堂,立即在政議中得到確認。以前那些堅持反對與土著混血的先生而今再無煩言。新一輪築城正在展開,城邑擴至三年前的兩倍,又著手準備建第二城邑,因為不久將有新一代生出,而且土著來城日增。

每一年粳米豐收季節我都親率眾先生出城,一為共享喜悅,二為協助稻農。這是一年中最為歡樂勞碌之日,舉城吉慶,也吸引了大批土著。土著耕作習俗已變,與城內人同播同獲;食稻穿織成為一大時鮮。不斷有人在指點中向我湊近,想一窺「大王」模樣。我讓人宣示:此地沒有什麼「大王」。他們以為我即相當於「酋長」一類人物,有人又告訴:「也不是。」這令土著甚為困惑。淳于林將軍和幾個衛士一直陪伴左右,以防不測。其實自登瀛以來,除幾次土著襲擾之外,幾乎未遇危急。

此記憶中難得之秋日,我覺得身體真的有些康復,無論是腳氣病和胸疼、頸部疾患,都得到了大大緩解。身邊人都說我氣色較前大好,頰有紅潤,走路不再呼呼喘息。他人觀測與自我感覺略略相符,因為我不再恐懼於那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那些失眠或充斥噩夢之夜好像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這當然要感謝米米。她無微不至的關照讓我獲得了幸福,她幾乎可以在我身上創造無所不能的奇蹟。我在她身邊的時間大約只有晚上,於是常常不捨得睡去。她為我講述無盡的萊夷往事,或多趣或傷感,令人神往。她思念父母與兄妹,講敘中淚水潺潺。她靠在我的胸前睡去。我覺得她的呼吸至美,喘息之聲伴著胸腹起伏,讓人想像那些可人的動物。我握住她軟如貓蹄的手掌,看那在臉部打一個漫彎的精巧鼻樑,覺得一起返回了四十年前的萊夷河畔。

一個煦日融融的下午,米米一溜風跑進房間,笑聲朗朗報告一大喜訊:城內出生了第一個嬰孩,一個男孩。我聽後放下一切事務隨她出門。她告訴我,孩子在兩天前出生,她是剛剛聽說;孩子的母親就是叫「水胖」的女子……我們一起看那個新生小兒,半路記起未帶賀禮,於是差米米返回一趟,取來一塊臘肉、一方絲巾。

尚未進入院落就聽到了美麗的啼哭。米米在這聲音中滲出了淚花。院內正有幾人賀喜,他們大多是水胖和煉鐵匠師一起的人,此刻一齊慌慌跪下……我讓他們立起,然後又進內室。令我吃驚的是水胖原是這般漂亮的一個女子!她雖然剛剛產後,頭上包了一塊布巾,可那圓潤的臉龐上一對漆目細眉都給人難忘之印象。她要伏跪,米米將她攔住。匠師從外邊匆匆趕來,未及阻攔就跪在地上。他說:「先師,我們今世也不忘您的恩德!」

從水胖處出來我仍不解,問米米:「我對他們有什麼『恩德』?」米米低下頭:「所有人都蒙受了先師的恩德……」我越發惘然。

一路上不斷看到衛士在四周巡視,有好幾次他們阻止了行人通過,待我與米米走過才放行。類似情景以前也有,總被我阻止;看來他們並不聽從。米米也幾次引我走向另一巷子,這使我發覺城邑大得足以使人迷路了。幾年前我常常一人在黃昏或夜間出門,那時覺得何等空曠凄涼。

也就在這個秋天的最後一次政議中,發生了一件令我大為震驚的事情。由三位老先生髮起,爾後得到一致擁贊的議項稱:事已至此,「先師」該是改做「陛下」的時候了!一股憤怒的血流當即衝上額頭,我站起又坐下,最後發現自己突然間喪失全部力氣。我此時一定是臉色蒼白,大口喘息著表示了一以貫之的執拗:「不可。你們不可……」

一句出口後是片刻的冷場。淳于林將軍頗不冷靜地站起:「先師!你太固執了,你只由自己性情,耽擱的卻是眾人的前程——所有事項皆可依你,唯這次還望先師再思!」我從他的口氣中馬上聽出了陌生而嚴厲的東西。我鎮定一下,回應一句:「那你們大可不必如此,從今起去為自己尋一位『陛下』吧……」

說完我轉身步出廳堂。身後死一樣沉寂。

我也不知怎麼走回,像踩在軟軟的絮上,心中好長時間近乎空白。米米和衛士一塊兒把我扶進室內,飲下一口姜水。在辣辣的氣味還沒有消失的那一會兒,我終於記起了政議中的全部場景,特別是淳于林將軍那冷肅的面容。我閉上雙眼,對米米的詢問不予回答。這樣一直到了黃昏,我毫無食慾。深夜,米米在我懷中小聲抽泣許久,我只是一下下撫摸她的長髮。這樣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跪了。

米米跪坐一旁,眼神與鹿畢肖無二。我讓她躺下,她拒絕:「先師!到底怎麼了先師?」這一夜只在臨近黎明時才睡了一小會兒,而且還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中那個老遊戲對手又出現了,就是秦王嬴政。他在夢中與我會面,奇怪的是絕無原來那般猛厲,倒是笑嘻嘻的。他仍穿黑色袞袍,渾身上下水淋淋的;他說早在我離開那一年就去世了,這一次是跨越冥界、遠涉重洋來看望老友;他在吐出「老友」二字時,面部頗不自然地抽動兩下。接著他說:「怎麼樣?如今你也是王了嘛……」

醒來後我把夢境告訴米米,她合不攏嘴巴。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精巧細密的牙齒。

這一天我沒有離開卧榻。因為夜間的失眠致使渾身無力,左胸一陣沉悶;還有頸部,簡直像針扎一樣刺疼。除了腳氣病還在陰險潛伏,其餘宿疾一齊攻訐。米米在一旁寬慰,後來還是有些緊張,不止一次商量去請醫師,皆為我拒絕。這樣堅持兩個時辰,一陣刺疼使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首先看到淚水糊臉的米米,接著又看到圍在旁邊的淳于林將軍、幾位先生和那個指甲長長的醫師。醫師在淳于林耳邊咕噥幾句,淳于林好像不屑於聽,只專註地看我。我閉上眼睛揮了揮手。米米說:「先師想自己靜一會兒……」

室內極為安靜。我睜開了眼,看到淳于林並未離去。我馬上有些惱怒。米米呵氣似的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將軍了,他昨夜親自為先師守衛,一夜未眠……」我閉上了眼睛。從那次政議之後我即在心裡告誡:你身邊只剩下了一位將軍,死去了一個兄弟!

我肅穆威武的將軍啊,萊夷人的利劍!你挽救了多少危難,而這一次是刺中了我的左胸——所以它才如此刺疼。我似乎明白了,這座城邑已形成某種難移的怪力,它無影無形,又至為強蠻。每個人都將無從躲避。淳于林只不過是一個被征服者,他在夢幻中即走上了跟隨之路。萊夷的利劍啊,昔日的兄弟!

我聽到腳步移動之聲,知道將軍即要離開,就咕噥一句:「總算離開了……」誰知道馬上傳來低沉溫和的一聲:「先師,我永遠不會離開您的,永遠不會。」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左臂,輕輕撫動。這是淳于林的手。多少年來這隻手與我一起做了不少事情。我聽任它的撫摸,一動不動。我料定他還會說什麼——是的,那是突然變得沙啞的嗓子:「先師!是我錯了,我們太性急——都想不過是早晚的事,拖延日久又怕生出別的枝節。大家以為這也像您的婚姻,開始總要推脫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但笑不出聲音。

「先師!您懲罰我那一天的無禮吧!」

我仍閉著眼睛。我想說:是我無禮。但我已無力與之討論,直到他無奈地離去仍未吭一聲。後來我睜開眼睛,米米馬上激動地喊了一聲,把臉伏在我的左掌中。我撫摸她的脖頸、後腦,那一縮一縮的肩頭。我小聲說:「他們想讓你做『皇后』呢……」

米米無暇思索應一聲:「我只要先師高興。先師只要快活起來,我就快活起來了。我是你的,你也是你的……」

最後一句有點蹊蹺。「你是你的」——難道這還要懷疑嗎?「多麼傻的孩子!」我長嘆一聲。

渴望已久的東部酋長的訪問終於得以實現:本月十五日月滿之夜他將在一干人馬的簇擁下啟程,至第二天月夜到達。這個時間的選擇真是完美無缺,它讓人得以窺見土著人精細而浪漫的情懷。他們原來遠非城裡人想像那麼粗蠻。這個消息讓我無暇生病了。我彷彿突然拋卻了全部不快,隨淳于林將軍和三個衛士一起出門,商量接待酋長的具體事宜。因為來自瀛洲最大部落的友誼非同小可,這對於整個城邑的歷史將是重要一頁。就此也正式結束關於東征的內部爭執,最好地佐證了我非同一般之遠大眼光。對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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