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個夜晚我費了不少口舌才讓長跪不起的米米站了。微弱的燈光里我第一次如此細緻切近地端詳她。像在六坊中見到的一樣,她仍是那麼嬌媚瘦小柔弱;只是這一夜我離得太近了,又聞到了彼岸野地之氣息、那雛菊與鈴蘭混合的香味。這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是她的體息。我許久沒有過這樣深長的感動,但畢竟年事已高,一切都不易流露了。我不由自主地嘆息一聲。

她在這嘆息里大睜雙眸。我又感到了她鹿一樣的鼓額與眼睛,彷彿聽到一聲詢問:「先師為何嘆息?」……她仍舊穿著以前那件手編墨綠色綆衣,腰上還是那條水紅帶子。她在剛剛站起的一瞬有些晃,我就扶了她。她的體溫與記憶中那個「女通靈者」的體溫一樣,有些灼人。我趕緊放開了她。後來我不止一次想去撫摸她那披散下來的長髮。這頭髮根根爽直,黃絨絨的,蓄滿了神秘的生氣。我扼制了自己。儘管我感到這兩隻欲將抬起的手臂有著父親般的溫和,但同時也具有父親般的色澤;是的,它已滿是皺褶,手背上有了早生的斑點。我一再地管束了這雙手。

我請她還是回吧,並許諾:終有一天我會召喚她、請求她的幫助;但現在還不能,現在一切皆能自理……最後一句出口,我覺得喉頭那兒燙了一下。

米米堅持這個夜晚留在身邊。我發覺她有一種恐懼。我的疑慮促進了勇氣,接著略有嚴厲地讓她離開了。

米米走開那一刻,我覺得心上有什麼東西破碎般地難忍。這粗暴首先傷及自身。我發現自己濫用了某種權力——是的,只有獲得至高無上權力者才有類似粗暴。我的虛榮在那一刻真是表現得淋漓盡致。「米米!」我小聲呼喚著,盯著她離開後留下的空虛。

這一夜幾乎沒睡。無比疲憊、孤單,還有說不清的焦灼、憤慨、企盼……混合一起的情緒。之後是更多的沮喪籠罩了我。有好幾次我想讓人去喚甘子前來陪伴,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我小聲地嘆息,呼喚,發出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瑣碎言語。我想讓自己的聲音遠達彼岸,讓另一個人的耳廓捕捉。我生來經歷了多少磨難、絕望,可是極少落入這樣的寂寥,寂寥得簡直有些不忍。我知道卞姜不會拒絕米米,可是眼下有說不清的禁忌在阻礙我走近。

天近黎明時分仍未入睡,而且發出了愈來愈大的呻吟。這聲音驚動了衛士,他們篤篤敲門,我未理睬;又停了一會兒,我的呻吟使衛士們膽怯了,他們和醫師一起破門而入。我對臉色烏紫、手指甲長長的醫師從來反感,這時就粗暴地對待了他。他並未介意,而且比往常更殷勤地施禮和問診。他說腳氣病、胸悶、頸部疾患,這都是引起折磨人的東西,除了不得不施以重劑攻伐之外,恐怕還要請巫師幫助驅邪——一切頑疾都與邪魔有關,醫師說前一天還為一個重症患者祛邪,那人現在已滿臉喜色、笑聲朗朗了。我打斷了他的絮叨,並讓其儘快離開。

帳內重新恢複靜寂時我踱到了窗前。我心裡明白,我而今已走到了一個坎前,眼下只有兩條路供我抉擇:或吞下那兩粒致命的丹丸,或有一個全新的開端。這二者抉擇都非心愿,只是前一個充滿了更大誘惑。

夏天不知不覺地來臨,我一連幾天都到海邊戲水。年輕時我在黃水河灣可一口氣游出六里之遙;有一次我甚至不顧他人勸阻,隻身一人游向桑島 。這在當時成為奇聞,於是許多人都知道了我的水性。隨著年紀的增長,世事壓上心頭,人在水中就難以浮起了。登瀛後也少有這樣的松閑。醫師說長時間海水浸泡有利於腳氣病的康復,這也為我尋得了一個理由。有幾次因為去海邊耽擱了政議,引起了不少抱怨。

我仍堅持我行我素。淳于林將軍為安全計加派數名衛士,大部分散在周圍岸邊,只擇三五壯漢與我一起下水。他們驅走了城內出來游水的人,無論是土著還是他人,一概趕到了礁石的東岸去了。第一天下水我對紛紛圍攏的年輕衛士頗為不安,後來乾脆讓他們統統上岸。他們上岸後似乎更為緊張。我於是請他們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吧,只喚來甘子與我一起。甘子水性極好,這一來衛士們才舒了一口氣。

其實有一多半時間我們只是躺在熱乎乎的沙子上聊天。甘子找來一柄遮陽傘為我撐好,自己倒暴露在陽光下。他彷彿不怕日炙,身上呈黑紅色,油光光的,讓人想起鮫魚。他盡情翻騰拍水,總在我周邊遊動,但距離恰好,並不妨礙我。他一口氣潛到水底,有時直滑翔到我的身邊才猛然鑽出。這一刻頂出的水花、發出的嘩啦聲,都使我一陣喜悅。那一頭濃髮被水流均勻地塗在額上,越發像個孩子。我想小林童在這個季節也會去海邊戲水的。

我們近在咫尺仰卧沙岸。我知道這是人生中難得的快意和鬆弛。這是雙腳皸裂的苦命奔波者贏來的清福。記得初臨瀛洲,當第一眼看到黛色蓬萊時,心中就涌過一個念頭:我尋到了此生的清福。其實一切又是一場開始,而每一次開始都接續了一次結束。我實在走過了太久太遠,也該歇息了。看著對面的甘子,我不能不為身上松皺的皮膚、大大小小的斑點而羞愧。我在不自覺地往身上塗抹沙子,以遮去這難堪的痕迹。

甘子在我無意間發出的呻吟中頗為感動。他想減輕我的痛苦,為我按摩。一隻又小又軟,然而卻是充滿力量的手掌給予我極大的享受。我想像這是小林童在我為按背、鬆動筋骨。有好幾次我流下了淚水,只是甘子毫無察覺。

因為迷戀於戲水而多次耽擱政議,使幾位老人憤憤然,影響所至,三院的先生們也都知道了他們的先師正有些怪戾。我發覺整個城邑內的人都為我痛苦。淳于林將軍兩次出現在海邊,轉悠了一會兒復又離去。我彷彿聽到了他的嗟嘆。因為我已下達命令:在我來海濱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我只與甘子漫無邊際地閑談,偶爾下水玩一會兒,或者讓他給我按摩。

我們在幾天時間裡,已經不知不覺用問答的方式回顧了長達四十年的彼岸生活。我一開始就鼓勵他大膽提問,不必忌諱。我首先問了他拉拉雜雜一干舊事,如小時是否喜歡打架、何時停止尿炕之類。甘子湧起強烈的思鄉之情,好幾次哭出了聲音,使我不知所措。但我們漸漸又重新平靜下來,笑聲朗朗。我對他多次談到小林童,發現甘子不知哪裡真有點相似——這極可能是他們的神氣。甘子聽得出神,像個孩子一樣微張嘴巴,露出閃閃發亮的整齊細密的牙齒。他嫩嫩的細唇就像蜀葵花的瓣朵;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偶爾一眨,一會兒合攏一會兒分開的雙睫,讓人想到夜合歡的葉子。

我疲累時就仰卧遮陽傘下,只讓他自己下水。他不想扔下我,但又忍不住。他往身上揚一點沙子,歡快非常地蹦跳幾下……那細長綿軟的身體簡直是世上至美之物,陽光下泛著光澤;那脊溝柔和的曲線、翹翹的臀部,都使人迷醉。他跑到水邊時從來不忘回頭瞥我一眼,然後像飛魚投水……我這時總是淚眼模糊。

這是再好也沒有的天氣了,午後太陽把所有浮雲都趕到了遙遠處,海岸的沙子和海水一起散發出誘人的氣味。衛士們照例在遠一點的地方遊動,只有甘子伏在淺水處,頭顱轉向這邊。他在引我下水,常常發出呼叫。我總在這歡快的叫聲中興奮不已。連日來不僅腳氣病和其他疾病大為好轉,而且覺得年輕了十歲。我在遠處衛士們驚訝的眼神下,尾隨甘子在沙灘上蹦跳,又和他一塊兒故意半路跌倒。他在水中喊我,我終於下決心隨他游一會兒。

海水暖氣可人,波浪全無。有小飛魚在四周跳蕩。甘子潛水、仰泳,有時還和我比試游水的速度。我現在雖不是他的對手,但飛快划動的手臂卻讓自己驚訝。大約在水中遊了半個時辰,甘子發現有魚群從身側逃過,接著又是跳起的魚,嗵嗵落水時測起的水花拍到了我們臉上。正在詫異,我們都看到了水中有一巨大陰影在蠕動。我大聲呼喊,伸手去拽甘子。我馬上想到了巨鮫。

甘子喊一句:「先師!快啊!」猛力推我一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個人就沉入水中。我覺得那個陰影呼嘯掠去,像一個巨大的浪涌一盪而過。我聽到有火花在腦子裡噼啪爆響,一時不知置身何處。甘子再未出現,我急急潛入水中……什麼也沒有,四周死寂。我浮出水面,馬上看到胸前十幾尺處有一片血水……

我不記得這一生里曾這樣痛哭。我坐在沙岸,再無力站起。前方海水在我眼裡全是血色。淳于林率幾十個弓弩手迅速把一大片水岸圍攏,可是一切皆無結果。甘子不回,我只求他們射殺那隻巨鮫。天漸漸到了黃昏,弓弩手們還在沙岸遊走,淳于林一會兒到我身邊,一會兒往遠處叱喝。我不知不覺倒在熱沙上,後來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後已在帳中,身邊是醫師和大大小小的先生。他們大喜過望,嘴裡發出驚嘆。「先師,這就好了!」淳于林緊緊抱住我。由於過分緊張,他的嘴唇不停地痙攣。我閉上眼睛,後來聽到了拖沓的腳步聲。像過去一樣,在最困難的時刻,我總願一人去慢慢對付。

十幾天未離帳子。有兩次想站到窗前,都沒有成功。十天里有過三次暈厥。身上最後一絲鮮活被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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