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簡明扼要地追述一下萊夷人的歷史。這頗困難,但我還是想努力尋覓一個「原來」——我知道任何類似的企圖都會大有爭議。比我更為「好事」的大有人在,他們引經據典的能力並不遜於我。不過這在我也是必做之事。長久以來我都疲於奔命,幾乎沒有時間做出這些梳理。而關於一個民族的任何追憶,都不可能不影響到時下正在形成或遵循的義理。也就是說,我及我的同道走到了時下一步,是必須如此的。

只要稍稍回眸,就不能不為自己所從屬的民族而自豪。這是一種源於血脈的情感,它並不能淹沒清晰的思路,尤其不能淹沒至善的義理。我的萊夷族是後來中原大族所蔑稱的「九夷」之一。「九夷」後來的變故多到不可言說,其名稱由於時間的久遠、複雜的演化,已大致不可據信。但「萊夷」肯定在「九夷」之中。夷族居於東方,黃河下游、瀕臨大海,擁有當時天下至為發達的文化:發明了陶器和文字。歷史上記載的「孔子欲居九夷」,即是這位遊說訪學之士最後的選擇。他的選擇當然出於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的考慮。「九夷」在漫長的歷史演化中幾經變遷,分化瓦解到慘不忍睹。他們經受了來自西部強敵的進逼,不斷向東退卻,最後全部縮居於一塊不大的濱海地區。這個過程不堪回首,滅國的滅國,遷居的遷居,降附的降附,其中大部已融合得無有蹤跡。

萊夷族是「九夷」之中最為強大和倔強的一個部族。它由若干個胞族組合而成,其中最有影響的又是其中的兩個胞族:孤竹和紀。他們好比是「萊夷族」兩兄弟,在紛紜複雜、酷烈壯闊的時世有令人泣下的行跡。我不得不說,像所有英雄部族一樣,他們的悲歡離合、從興起到衰亡的真實歷史,就是一部動人心魄的史詩。

萊夷族起初是一個游牧民族。它在遙遠得無法追述、幾近淹沒的歷史年代裡就定居在東部海角,其中心地區即黃縣萊山北麓;距萊山二十餘里的歸城故城,那高大的夯土城牆屹立風雨,千年塵埃也難以淹沒。許久以後的考古學家對待複雜的歷史往往會有眼花繚亂和猶疑不決之時;比如說他們會把歸城萊國故地誤為齊滅萊之後由臨淄一帶遷移。其實歸城故城是萊夷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城邑,在長達幾千年的時光中都是萊子國都。遠在夏代甚或更早,它們的勢力範圍已達泰山以南地區;黃河西岸的大片土地也屬於萊夷人治下。這是當時天下最為富強的東方大國。

萊夷人在東部海角定居的時代,老鐵山海峽還沒有發生陸沉。從海角到遼東半島的遙遠路程可以騎馬穿越。所以這個游牧民族自從遠古時期就自由來往於北至貝加爾湖南岸、東至高句麗半島、南至膠州灣這樣一片不可思議的巨大陸地。從當時的地理版圖上看,其國都定位於後來的海角地帶是頗有遠見的。當時看不出地理意義上的狹窄感;而後來由於打通了海上通道,地理上的偏僻和局促就更不存在。至於這個騎馬民族如何緣起,又經過了哪些更早的分合衍化,已難以追述;人們只好無一例外地求助於神話。從有文字可稽的歷史中可以看出,萊夷族是生存於黃縣海角一帶的「土著」。他們擅長騎射、冶煉和絲織,發明了文字——直至西部狄戎、鬼方、白狄族東侵,再到秦統一文字,歷經了幾千年的融合演化,文字仍源於萊夷的發明,並能跨越八千年風煙,直接呈現於後人。絲織業的繁榮傳統在八千年後也不會淹滅。其時的「現代人」將會在半島地區看到最為華美的絲綢。至於冶煉,那更是無可駁辯地直接記載於文字:「鐵」字的「失」部即由「夷」字轉寫。由於萊夷人的國都位於老鐵山南部,鐵礦資源極為豐富,萊夷人就在海角地帶建立了龐大的冶煉的基地。

我認為萊子國在西周以前時期達到了強盛的頂點。這是不同胞族合力開拓的結果。孤竹與紀這兩個胞族起到了中堅作用;而紀族又是最強大繁榮的一個胞族。萊子國自西周之後走入了低潮期,但這個過程極其緩慢,遠比後人認為的要緩慢得多。有人把萊子國的衰變完全歸之於紀與孤竹的分裂和相互背叛。這是非常荒謬的。兩個胞族間有過齟齬,但尚不可以稱之為「背叛」;「背叛」不能讓整個胞族承擔。萊子國的衰敗萎頹是不可挽回的運命。

令人一直費解的是,歷史上為什麼一再發生這樣的事實:比較落後的民族取代了比較先進的民族聚居權。這已是一個不變的結論。中原以及東部生活比較優越,當文化落後的民族取得了聚居權之後,往往又會被更為落後的民族所驅逐。那一段的歷史圖表幾乎無一例外地可以做出這樣的闡釋。以萊夷人為代表的諸夷創造了燦爛的文化,卻在最後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社稷,有的甚至幾近滅族滅種的悲境。

萊夷人有一個強大對手:周。周的勢力從中原一帶擴展到黃河以東,終於主導了泰山以東廣大地區,迫使萊夷人迅速東撤。其實周人的族居地也並非中原。周之後人總樂於說自己的始族為軒轅氏黃帝,完全是出於一種虛榮;另有一說為「東海人」,也出於同樣原因。周氏族其實是源於比較落後的白狄族;白狄族與犬戎、鬼方等都是古代同以「犬」作為氏族圖騰的北狄族,他們的居地最早在西北部。遠在夏代以前,白狄族的一部就沿黃河來到中原地區,他們是姬、姜兩個胞族。有人說姜太公是「東海人」,自然非常荒謬。白狄族因其落後而在中原頗受歧視,所以後人總是抹去自己的血緣痕迹。他們把姜太公說成「東海人」,又說成是中原土著(河南汲縣人),顯然都出於這樣的目的。

姬和姜姓的婚姻,使兩個胞族結成了更為緊密的部落。周氏族在中原立足之初與夷族有過極為美好的合作。其萊夷族的孤竹一部即在泰山以南、黃河中下游一帶與周人過從甚密。孤竹曾不無爭議地將一塊富饒的屬地劃給了周氏族,這其中的代價是什麼一時還難以明了,但的確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周氏族與萊夷人值得懷念的合作期當是這一階段。「魚族」作為周氏族中的一個胞族,也屬於姜姓;而「贏」姓屬於另一胞族「黽族」。他們都是白狄族的後裔。秦始皇姓「嬴」,也不難尋其血緣流脈。有人稱其為「狄戎之王」,並不顯得多麼唐突虛妄。

周氏族中的「魚族」曾是中原地區的一個「大族」。在歷次複雜的戰爭和兼并、融合之中,後來已被消失得幾乎杳無蹤影。在悠遠的古代,它顯然經歷了一段極為痛苦的時期。這當然不排斥後來越來越強大的周氏族的內部分裂。當年與孤竹合作最好的就是這個魚族;同時也可以預想,這種親密無間的合作的結局會是什麼。它導致了周氏族內部的分裂。有一個時期——想必是至為艱難之時,魚族人的足跡遍布東部,這顯然是萊夷人對其施與的特殊恩惠。再到後來,當萊夷人與周氏族徹底決裂、發生了所謂「東夷四國結盟反周」的事件時,魚族傾向並參與了夷族的行動。這是一個重要事件,是不同的氏族融血的過程。

所以面對複雜難言的史實,我漸漸已不滿足於以族劃界,一味排斥狄戎。那將是狹隘和淺薄的做法。因為在漫長的演化融合過程中,有時血緣的關係遠非是第一要素。不同的部族可以在不同的物質文化環境中尋找共同利益,共赴同一種運命,完成同一種義理。我提出了這種推論,雖依據了強大的史實依據,卻遭到了太史阿來的劇烈反擊。他是個「血緣至上」論者,在不顧基本史實、歪曲歷史真相的基礎上拋出了一整套謬論妄言。後代人強做攀附、無中生有地尋找某些血緣佐證以求得結論的做法,簡直與之如出一轍。

後來人不止一次地得出「萬族歸宗」「萬世一系」的結論,說華夏大地諸色人等差不多皆出於「炎黃二帝」;有人甚至畫出了「黃帝像」,這就更為可笑。因為無論「黃帝」還是「炎帝」都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只是氏族的名字。傳說僅是傳說,不能認虛妄為事實。如果根據正史的記載,黃帝乃少典之子;而少典乃炎帝神農氏所生,這又把黃帝族與炎帝族合而為一,此說本身也就彼此矛盾。

真實的情況顯而易見要複雜得多。無論是「黃帝」還是「炎帝」族,也無論是「九夷」還是源於「白狄」的「魚族」及其他,在漫長不可考據的演化之中都經歷了地理與血緣的巨大演變;因自然災變和戰爭而造成的遷徙:混合、分化以及融血,其具體淵源已完全難以測知。因此我即便極為重視「血緣」,即便賴此尋覓和確定自己的情感脈絡,那也只得無可奈何地去做一個「世界主義者」了!

無論如何,歷史上的周氏族與萊夷族之爭是至為遺憾的事情。類似的遺憾在古今歷史上儘管屢見不鮮,我也還是感到了十分痛心。這當然不僅因為它導致了萊子國的衰敗。這場爭端引發了劇烈的戰爭,併產生了萊夷族內部——孤竹與紀的反目。兩個兄弟胞族的失和也是一個氏族衰頹的重要動因。

曾有人認為孤竹與紀的爭吵不休以至最後分道揚鑣是對族上遺產的爭奪;還有傳說認為僅是為一件具有象徵意義的甲胄、一隻日行千里的寶馬發生口角。這皆不足信。他們矛盾之不可化解,必定與萊夷和周氏族的歷史性爭鬥有關。關於「孤竹的背叛」更不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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