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閑下來的時候,我願一一比較那些有意思的人物。這些人物曾在不同的方面執掌重權,正可謂「炙手可熱」。人世間執掌權力的方式和興趣原是各種各樣。我不能將其一股腦地混到一起,而只願分類比較。我不相信人的興趣是一樣的,而只能說人在某些方面的興趣是一樣的。

對於有些人物,不消說我有點愛恨交加,喜厭參半。而另一些,我在激賞其才華與謀略的同時,簡直要生出深深的憎惡。有一些人雖讓我信賴和依託,給我人生的溫暖和安全,可也正是他們讓我產生出長長的嫉妒。這後一種奇特的情感妨礙我與之更加親密無間,並滋長真正的痛苦。這種心情是有害的。

秦王嬴政對我而言真是魅力長存。我承認私下裡琢磨他的時間最長,也最有興味。較之另一些同樣貪婪土地、人口和駿馬兵士的野心家,如齊閔王、楚王、梁惠王之流,秦王倒要有趣得多。直至晚年,他的頑皮勁兒還是十足,迷戀於各種不成體統、其實也並無多少指望的實驗。這些實驗像兒童鬧劇,來得快,去得也快;這與他盛年的一些頗為嚴肅工整的決策相比,既草率隨意得多,也有趣得多。當年他修萬里長城、繳天下兵器以鑄鐵人、統一度量衡和文字,每一件都做得驚天動地。於是他博得了「大手筆」的美稱。只是後來,當他聽到了身後那一隻時間的「黃雀」在振翅,這才開始把目光收縮回來。回視往日的偉業,他感到自己何等幼稚與可笑。

我深知,人也正是在「幼稚與可笑」的時候才會有偉大之舉。人在感悟了天命之後,就會表現出瘋癲般的好奇和令人難以置信的頑皮。

嬴政竟能如此荒唐,違背人人皆知的常識,將縱橫征戰、日夜操勞的疲憊之軀投入三千粉黛之中。他誤以為親近青春必獲得青春,青春也像流感和腳氣病一樣,能夠相互傳染。

失望之餘就是貪戀丹丸。他不僅求助於術士異人,而且還親手搓制起五顏六色的藥丸。好在嬴政頗有心眼,他興之所至弄出來的丹丸總不願第一個品嘗。伴他左右的嘗丹宦官忠誠而蠻勇,可以大口吞食。他們不止一次手捂肚腹在廳堂亂滾,哀號不休。但為了觀測藥力,醫士通常並不援手,或等待緩解,或眼看氣絕身亡。試丹者死去,秦王總賜以最好的棺木,加以追封。於是竟成美差,宮內人踴躍補缺。

天下最有名的術士不斷被引進咸陽。秦王也由此大開眼界。他第一遭見到東海人時,對他們光滑的肌膚、炯炯發亮的雙目感到好奇。他甚至推測東海人食魚日多,且祖輩出入海嶼,混生出鋥亮渾圓的魚目也未可知。最令其驚詫者是黃縣人氏。該縣為秦王天下初定後第一批欽定的郡縣,管轄範圍頗廣,囊括了臨淄以東的大片沃壤,屬東海重鎮。黃縣人頭腦活絡,長於經商,身材頎長,口音怪異如同鳥鳴,過於喧嘩。秦王對其多有異趣,特別喜愛他們攜來的貝殼、珍珠、魚骨,以及用此類物品研琢的玩器飾物;其中有一種異香撲鼻之植物,名曰「鬯草」,可懸置廳堂。此物原產於東海,在碧波萬頃之仙島,其地撲朔迷離,幻化無盡,常有仙人居之。「鬯草」僅是黃縣沿海一帶漁人偶然迷失方向漂至仙島所獲。該寶物不過是海中萬千珍品之一耳。

秦王驚喜非常。他突然記起李斯為其演示的「大小九洲」之說——當年丞相李斯來秦不久,異端頗多,將六國學說一一道來,給秦王印象至深的即有孔丘、荀子之說,再就是鄒衍這一奇論。東海仙島想必是「九洲」之一,欲登洲必得求助舟船。妙哉奇哉!從前齊國也多有美女飾物玩器傳來,除齊都宮廷使者饋贈,大多為商人所攜。咸陽城內有人戲言,說齊之商人手眼通天,除了不能摘下月亮,什麼都能搞來,只要獲利豐厚就成。

自從齊閔王問政以來,秦王從齊國獲得了不少好處。此人極重名利,對文治武功心嚮往之——這也是古往今來所有人主未能超越之處。齊閔王一生可分為三截:一截求士,二截重商,三截耀武。求士是問政之初,因為臨淄城以「稷下學宮」名聞天下,齊閔王決心發揚光大,將稷下學宮搞得轟轟烈烈。可惜學士們議而不治,大言刺疾,終於令其不能容忍。於是轉而重利,篤信商可強國,名商巨賈一時宛如國之棟樑。結果商賈遠去魯、燕、楚、秦,願為厚利而冒各種風險,全無禁忌。

秦王於是得知,咸陽城內充斥齊之物品,更有稷下學宮遊說之士、落魄政客,有商人販賣和拐挾的美女……不少齊之重卿甘願歸附,出言獻策。這也是丞相李斯用心網路的結果。以李斯之見,天下齊國至強,齊國滅則天下得;而時下齊國實屬幾十年來至混亂至無法度、上下貪婪奢華之秋,正是秦國大有可為之時。一時齊之幕僚紛紛來秦,大量稷下學士游來咸陽,商賈重金一擲長安。

齊閔王的耀武時期,齊國已近尾聲。商業的畸形繁華遮掩了國力虛脫,一度真正強大的齊國已墮於譫妄混亂之期,底氣虛羸。這時的齊閔王頗沉不住氣,十分任性,疆國之爭若姑嫂鬥氣,動輒舉兵,終惹得周邊怨怒,結果換來一場「五國合縱」,齊閔王逃亡莒地,被殺身亡。爾後雖經齊襄王、齊王建傾力為之,偶有振作,但畢竟大勢已去。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尋得一個時機,自燕國南下攻齊,虜齊王建,齊滅。

幾年前,巧言善辭的齊國巨賈來咸陽,獻齊地奇巧予秦王,博得嬴政讚歎;巨賈立即不失時機再度邀寵,說秦王英勇蓋世,名滿天下,何不去東海一游?秦王大笑曰:大王足不出秦,留待來日吧!

這一天說來也真是快啊。

當秦國疆界遠達東海之後,這個狄戎之王未食前言,立刻準備第一次東巡。他帶著極大興趣走出咸陽。對於東方,他心中充滿了神秘感,還有無盡的渺茫。神仙閃現出沒之地在齊國之東,那裡是古萊子國,接連了碧波萬頃。他讓史官找來所有東海卷宗,認真研讀了萊子國史,對這個騎馬民族的遷移史、興衰史好好琢磨了一番。

這些可從對答中得知。我在第一次拜見始皇時,就為這個帝王的淵博所震動。他對萊夷的始祖、孤竹與紀兩個氏族的分合、萊夷人定居海角的一干舊事無所不曉。我在暗暗驚詫中有了一個決意,於是並不諱言自己是萊夷後裔,但卻掩了三去稷下的行跡;我欲強調的是這樣一種民族心理背景:萊夷為齊所滅,於是不能不耿耿於懷;萊夷人臣服秦國,是因為秦懲暴齊。我特別流露出自己土生土長東海,自小追逐神仙術,傳得衣缽。

秦王大喜,命人賞賜玉帛。於是一場遊戲、一場亘古未有的艱難鬥智開始了。秦王做夢也沒有想到對面的「方士」會成為他最後的對手。比較這個對手而言,他知道對方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我在這場鬥智中一開始就處於有利地位。我在暗處,並且是有備而來。比如說我曾花費幾個月的時間研讀秦史,對秦王所有重臣,特別是趙高、李斯一干人物的履歷也不陌生。自秦王東巡以來,浩浩車隊所經之處,我都派人打探,一路風聲皆入我耳。

這個鷹鷲般的暴君必遭報應。東巡前三年咸陽城內已發生過「焚書坑儒」的重案。秦王焚千年典籍、坑天下名儒,蠻愚之惡聞所未聞。其殘暴逆行迅速傳至東海,所有學問家、政議家、名士儒生,一時皆隱民間海角。徐鄉城的「方士」之多,術士之盛,都達到一個極數。這是不幸之秋的一個奇蹟,是萊夷故地最神聖的一頁。也許只有它才能稍稍挽回一點萊夷的亡國之辱。我作為一個貴族後裔,在連年顛沛流離、遊學思慮的痛苦之中,走入了連自己都陌生的精神之旅。我開始稍稍收斂那種頑劣的遊戲之心。我在不自覺地改變自己,由一個復國主義者變成為一個充滿疑慮的探求者。也正是這些年,我對心愛的區蘭之死越來越感到惋惜。

毋庸置疑,她死於亡國的憂傷。萊夷早已化為齊的一部分,但在她心的深處,唯有臨淄才是齊的象徵,正如同徐鄉是萊夷的象徵一樣。我敢設問:如果齊國在齊閔王的掌握之中,舉兵四鄰,民不聊生,齊國再強固再威赫,與他人幸福又有何益?不僅無益,而且只有滅頂之災。國內權族交織,弱肉強食,富賈官家沆瀣一氣,即便葆有社稷之尊,與民又有何益?

盲目而昏聵的民族主義者實為不義。狹隘的愛國者總在國君、國土、國民……之間陷於迷惘,喪失為人的大悲憫。這其間關乎人的大自尊大義理,尤其不可糊塗妄議。社稷其名也恩重,於是就尤其不可借其名而妄其行。離開了義理去討論利益,必有妄行。區蘭在為齊之滅亡灑下悲悼之淚的同時,也該為齊之新生給以祈祝。朽木已崩,新生未成,妄行背義的齊閔王哪值得區蘭如此同情。

比起她的齊國,我的萊夷,我想還有一個更為尊貴之物,那就是應有的義理。它當然要包含對母國的忠貞,可是真正的忠貞總是對義理本身無損無污。比如說我不能因萊夷之利而損傷齊民,更不能為它的千秋永立而使萬民塗炭,擄掠四方。

對這一切的索源駁難確是精嚴到不可想像,非得面壁功深之人而不可得。一般的「愛國者」唾手可取,他們可以一任性情;而那些大愛國者何其難覓!他們除非有大眼光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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