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在漫長無邊的徘徊中,在經年累月的沉湎中,人會認夢成真,囈語不息,以至於手記自誦。分不清是我還是徐巿,乘樓船登瀛洲,寬袍廣袖。從此一別卞姜 ,揮淚而去。

徐巿(福)為秦王采長生不老葯一去不歸,攜走三千童男童女。斯人離去三千年,歷史傳奇或已滲入幾代人的血脈。我們已漸漸不再滿足於此岸的遙想,於是轉而傾聽彼岸的訴說。

……我一度非常謙卑,以便遮掩內在的頑皮和狂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我的底細、我內心的隱秘與曲折。我常常在深夜、在一人獨守時讓思緒任意飛翔,放縱心猿於九霄。那時我已過而立之年,開始學會了息聲斂口,極少訴說和相告,哪怕是對摯友、對愛妻——我與她已不能分離。我對其何等疼憐。多少年了,她因我而歷盡坎坷,我們真是相濡以沫。她總是無望地期待,直到最後。萬般愁緒都連著一個「走」字、一個「逃」字。無言的長夜,卞姜吻我不止。

她原是商人之女。黃縣這個地方出了不少巨賈,販桑麻、粳米、絲綢,去臨淄、泰南,西走魯國、遠涉長安。她的家世頗有來歷,算來還是滑稽多趣、大名鼎鼎的淳于髡的表侄女。

我們都深藏了一句話,都知道秦吏不會讓我們同登樓船——隨著那個時刻的挨近,夫妻二人都緘口不言。午夜青楊細語,南風徐徐,此岸在贈予我們最後的溫情。

後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

兒女情長,英雄氣亦長。幾年光陰轉瞬即逝,我成了一個小心翼翼、四十歲兩鬢皆白的俊男。我離開了她,我們從此永遠只能隔海相望。我的故事太多了,如今都留在了那個海角、那片大陸。我也遠離了對手。遙望彼岸,此時依稀可見阿房宮裡燭光輝煌。這讓人衰老的光,這讓人迷戀的光。而今我足踏凄涼蠻地,正可以像春生野草一樣茂長。

當年,我在百無聊賴、無計可施、等待和觀測之時,幾近絕望。經驗和蒼老的皺褶都摻在其中了。人在疲憊中成熟。懶得行動中的行動往往也可舉大事。

我三十八歲那年的一個黃昏,發現持簡之手顫抖不已,視物昏花。一陣驚懼之餘,心生萬分急切。它催人奮力,又加劇人之萎頹。我常常也只有讓頑皮的暢想來稍稍滋潤,等待來年如期萌發之青楊。

長期以來,海角上只有少許人知我酒量,也知我身世來由。他們都是守秘的命友。如若不是一介草莽,那麼放懷狂飲者可能正預示了他的頑皮。而在秦王的那班臣僚眼裡,世上的頑皮者或可不必提防。這自然是個小小詭計。

能夠一走了之的人,都是曠百世而一遇的妄徒、聖人、色鬼、術士,是從不兌現的大預言家,或者是個釀私酒的人。我後來被看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我最好沉默。

那是一場莊嚴的賭。本錢很大,押上了身家性命。我一直悄悄埋藏著使命,後世人卻要一再地發掘,並將其放在陽光下照曬。可是他們不會知道這使命的青苗萌發在什麼根須上。他們怎麼也弄不懂,因為終究與我隔開了十八重的冥界。我很愛後來人,愛他們的鮮嫩如花。但愛又極易埋沒理性,我鎮定下來時,卻不由得生出陣陣悲涼。

他們往我身上塗抹難聞的垢物,比如把我說成一個絕望而無義的騙子,儘管並沒有多少依據。這種塗抹與我當年做過的事情性質相似,所以說等於應了「吾之初衷」。可怕的倒是另一些人的相反的舉止。

那些人是些虛榮的地方主義者,所以又會施與我雙重或多重的誤解。古怪的推測,小肚雞腸的盤算;連船隊航行之跡都茫然無知,更遑論其他。他們的虛情假意於事無補。地方主義者從來睥睨精神,卻又企圖依此挽救萎縮的經濟,甚至公開無恥地宣稱要以之騙取物利。

他們奉我為「偉大的航海家」。「偉大」倒談不上,因為東渡瀛洲者我既非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那些黃縣沿海和周遭島上漁人,不止一次在風暴中抵達這片無名的荒涼。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將這片荒涼派上了更好的用場。對於一個人而言,關鍵是要有超凡脫俗的眼光,那一瞥之間的識別、鑒定,以及心中生出的奇思妙想,往往是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

我說過自己曾經狂妄而又頑皮。有人會直盯盯地看著我兩鬢的白髮,懷疑這種「夫子自道」。其實他們不懂。智者就在遊戲中衰老。有時遊戲也很麻煩。

嬴政王可視為我的遊戲夥伴,而非仇讎。我當年甚至多少喜歡上了這個目如鷹隼、鼻如懸膽的西部人。他的袞袍與冕旒都遮不去那一身頑皮相。有遊戲能力的人即便尊為帝王,也未能免除這一特徵。嬴政當年長我許多,一舉一動頗為敦厚,步履遲緩。他像一切熱衷於遊戲之道的人一樣,樂於忽發奇想,築長城建阿房,拜月主求仙藥,愈到老年愈是迷戀起這些玩意兒。

作為東萊故國的貴族後裔,我的仇讎是齊,而非秦。秦為齊之仇讎。這之間的交織參錯真是奇妙。齊滅萊夷,而秦滅六國。齊是萊夷人的直接毀滅者。雖然齊人後來樂於說齊萊一度交好,化萊為齊;但實際上那是齊人滅萊,空取漁鹽之利。齊人做夢也想不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齊國很快重蹈萊夷的覆轍。這即便不是通常萊夷人所說的「報應」,也算是命數。

國與人的命數一樣,神渺變幻不可推測。

我自有一個預感,它關乎秦王嬴政:這個「千古一帝」身後也隱隱追蹤著一隻小小的「黃雀」,這恰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已疲憊,而那隻千嬌百媚的「黃雀」正當青春,在三月天里翻飛嬉戲,以逸待勞。我預感到他也「快了」。

誰身後沒有一隻小小的「黃雀」呢?

午夜走上甲板,從海灣里望去,到處是密集的樓船。這在荒涼之地的土著看來,無異於一場夢魘。飄忽游移的燈火與水波互映,流動閃爍,神妙難喻,在我看來也是五千年未曾經歷的奇觀。

這正是我的一個首創,一次得意的傑作。從閃亮的船燈上判斷,賴在船上者大有人在——我已三番五次令全部人馬分營逐日登岸,一月內築屋壘城,安營紮寨,船上只留少許守備……看來經常返回樓船的不僅是「童男童女」,還有弓弩手和方士。他們像我一樣,需要經常嗅一嗅船上的氣味。艙里滿載了萊夷的氣息,彼岸的煙熏。

我曾把他們頻頻返回船上視為怯懦。因為土著時常劫營,較之岸上新營,船上畢竟安全多了。現在看是我在妄斷:能隨我穿越茫茫浪涌疊嶂、窮十萬水路者,哪有這麼多怯弱之輩!

像我一樣,他們這是最後的徘徊。……看著這片搖蕩的船燈,我心中漸漸生出一個殘酷的決定。

這個夜晚,我彷彿看到彼岸的卞姜潸然而下的淚水。捧起你纖纖十指,撫弄你散發著丁香味的柔發,吻去這滿臉晶瑩。我在這午夜異鄉為你祈禱了,同時也告訴你一個慘凄的決斷:十日之內,我將下令焚燒所有樓船。

這就切斷了退路。

同行摯友紛紛設問:如若秦兵征討,我們將無樓船水上對陣,豈非死路一條?答:吾輩身後是平原廣澤,即時必引秦兵於陌土,決一死戰。又問:若土著倚仗土熟勢眾,群起而攻,無樓船周旋,又復何為?答:借土求存,蒙恩在先,非萬不得已不可與土著糾戰;即便生死攸關之刻,也只能背水一搏……

如上場景反覆對演。吾雖言之鑿鑿,心中卻不免愁傷。

午夜的茫海,閃跳的燈光,在送達和預言什麼讖語?我自知不可自恃自負,聽任衝動,信從匹夫之勇。可是與我同行者有所謂的「方士」,他們是流徙多年、越過荒原和城邑苦苦尋覓的學人罪臣;有痛別故土父兄、稚嫩如花的三千童男童女;有勇氣過人、歷經十二次死滅的弓弩手;有冶煉打造、修築測設、技蓋天下的百工。這些人不僅需要「落地」,而且需要「生根」。

這一行人與秦王嬴政展開的遊戲,是千年不絕的、冤鬼一般的糾纏。

嬴政王的死滅尚可期待,但與他面貌迥異、神髓相同者卻會衍生不息。如此一來,一切將未有窮期呢。

我與卞姜這二十餘個春秋,有多少分離聚散。她一開始既知我的來路,也深知我的去路。隨上我,就好比乘上了顛簸之車,忍受長旅饑渴,挨過寂寞冬夜,還要經歷絕險的危崖。我們遍嘗苦汁的煎晶,真是九死一生。一般的男兒懺悔已經輕若鴻毛,她不必再聽一聲一字。對命的感知和徹悟使她的雙眸漆黑如子夜,美麗如祥雲。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們常常相對無語。要說的似乎又太多;那就來世再說吧。我是寧可相信有個來世的。我也許將人生看得太奢侈了……

這習習海風讓人想起那次齊都臨淄之行。當年我立刻被這座東方最繁華的都市給迷住了。不消說,我們萊夷故國的城邑是無法與之媲美的。可是萊夷故國有著另一種莊嚴氣象。臨淄街頭熙熙攘攘,那一片有光澤的臉,還有身上叮噹作響的飾物,都給人難言的感觸。這是無法表述的。

在一個富庶敦實的國度里,一再地言說自己的亡國之憂顯然不合時宜。我那時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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