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鐵鍋給老得和小來增添了無數的歡樂。

他們把它架在葡萄樹下,夜裡煮東西吃。小來平常不聲不響的,晚上倒是很勤快,無聲地離去,又無聲地歸來,手裡總是拿來地瓜、花生什麼的。他們將這些煮到鍋里,撒一點鹽,然後就看著它突突地冒白氣。

火光將小來的臉映紅了,他坐得很近,老得不時地掀開鍋蓋,用勺子攪一攪。每逢這時候小來就要用鼻子使勁吸著,說:「真鮮!」

老得聽到空中有什麼叫了一聲,想起個事情。他說:「打一隻鳥來煮上才好——現在有獵槍了。『吃素不吃葷,長不成強壯人』!我從小吃肉太少,你看我,弱成這樣子。」

小來小心地伸出手來捏一捏他的胳膊,說:「還弱呀?你的胳膊有我兩個粗了……」

老得搖搖頭:「不能比你的。你是得過病的人。」

小來急劇地搖頭:「沒有——你聽誰說的?」

老得把槍倒了一下,說:「也沒有聽誰說過。我一看就知道你得過病,沒有大病,也生過蛔蟲……」

小來不作聲了。他記得爸爸給他吃過驅蟲葯。他這時用欽佩的眼光直瞅著老得。

老得起身摘了兩串葡萄,遞給小來一串,然後吃起來。他把蓑衣鋪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下來,眼望著星星說:「我每天晚上都想一會兒鐵頭叔,和他在一塊兒你就不知道瞌睡。他老是不停地抽煙,煙癮真大!你猜他抽的是什麼煙?蛤蟆煙!那種小圓葉兒呀,樣子不好看,勁頭可真大。有一回鐵頭叔使勁吸了一口,迎著大青吹過去,大青就一個勁地咳嗽,咳嗽……」

小來聽到這裡笑了起來。

「鐵頭叔有時候把蓑衣包在身上,像擋雨水那樣用手扯緊在身上,蹲在那兒,蓑衣毛兒著,像個大刺蝟。他把後腦勺仰靠在葡萄根上,『吭哧吭哧』喘氣,你以為他睡得死死的。可你走過去,他就一下睜開了眼睛,用手打個招呼……」老得說到這兒認真地將下巴朝地上點一點:

「葡萄園裡再別想找他那樣好的護園人了——永遠也別想找!」

小來蹲起來說:「你也比不上他嗎?」

「我?」老得撇撇嘴巴,「我十個也抵不過他的。他是一輩子練成的本事。他護起園子來,可以一連幾十天不睡覺——可是他天天都在睡覺,信不?他走路在睡,趕賊在睡,蹲著更在睡,不過你看不出來罷了。」

小來不信:「趕賊也在睡?」

「也在睡!」老得伸手指著大青說,「比如說它是『賊』,鬼頭鬼腦地來了,蹲在架子下偷葡萄了。鐵頭叔先咳一聲,然後就說:『走吧,走吧,我看見了——你還不走嗎?』他說的時候眼睛也不睜,還在呼呼地睡呢!」

小來感到新奇地笑了起來,兩手按在沙土上,興奮地拍打了兩下。

大青見老得指著它,禁不住站起來,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

老得上前掀開鍋蓋,用勺子攪動著,又撈出一個瓜紐兒,吹一吹放到嘴裡。他說:「快熟了……唔唔,還是這東西好煮,一煮就熟。我和鐵頭叔熬魚湯喝,常要熬上多半夜。鐵頭叔說:『千滾豆腐萬滾魚』——魚是不怕煮的,越煮味道越鮮。鐵頭叔布袋裡放一撮薑片,幾截蔥,到時候掐巴掐巴扔進鍋里,和魚一塊兒在開水裡滾。魚味兒真饞人啊,人越饞就越有精神——告訴你吧,小來,那樣的日子你沒過,你就不知道那個好勁兒。露水珠兒從頭上滴下來,吧嗒吧嗒往我眼睛上滴,往鐵頭叔煙鍋上滴,煙鍋熄了,鐵頭叔就罵一句。有時滴到鍋蓋上,發出『噔』的一聲。小鐵鍋冒的白氣一般分成四股,在月亮底下怪好看的……」

小來不時地問一句:「再怎麼樣呢?」

老得就像沒有聽到小來的話,繼續往下說:「鐵頭叔在魚快揭鍋的時候就對我說:『該轉一轉了,老得……』我們就一齊爬起來,留下大青看住鍋子,到葡萄架里轉去了。一晚上就轉這麼幾圈兒,從來沒遇上賊。有賊也去偷別處的葡萄園了,他們還不知道這裡有鐵頭叔嗎?……轉回來,我們就喝魚湯。大青也要分一點,這個狗很饞。」

小來問:「我們不去轉一轉嗎?」

老得將鍋端了下來:「吃完了再去轉。」他先挑出幾塊放到葡萄杈上涼一涼,然後拋給了大青。

他們吃過東西之後,就背上獵槍轉開了。園子里黑乎乎的。一個個爬密了葡萄藤蔓的架子遮住了月光,黑得怪嚇人。小來緊靠著老得身邊走,生怕被什麼傷害了一樣。老得說:「轉常了就不怕了,夜晚的葡萄園咱說了算。白天王三江說了算。夜晚他也不來。你看我大聲笑笑你聽——」他說著停住了步子,喘了一口氣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笑聲在夜間聽來響極了,不知停了多長時間,遠處彷彿還有這幾聲大笑。他又說,我喊喊你聽:「『嗚——喂!』『嗚——喂——喂!——』……」

葡萄園在老得的呼叫聲里震蕩。大青在遠處聽到了,幸福而自豪地應和著:「汪!汪!……」小來高興了,也笑得很響亮……

他們走著,小來卻一聲也不響了,那樣子像在想心事。停了一會兒,他突然說:「老得哥,我想問你件事……」

老得一愣,說:「什麼事?」

小來低下頭,用腳踢著葡萄根:「你寫的……成天趴在小桌上寫的東西!」

老得不作聲了。停了會兒,他突然厲聲問:

「說!你是不是瞅我不在時偷看了?」

「沒有!沒有……」小來有些慌,但他堅決否認著。

「沒有!真的?」老得這才放開步子走下去。他問:「你小來也識字嗎?」

小來點點頭。

老得讓小來在一棵樹下站了等他,然後一個人轉回茅屋去了。回來時他手裡抱著一大疊兒牛皮紙信封,對小來說:「走,轉回去!」

他們重新坐到煮東西的地方了。老得一手抱著東西,一下將火撥旺,然後命令小來說:「把手放在衣服上擦凈!」

小來照著做了。老得這才將蓑衣鋪到地上,將一疊兒大信封攤上去,讓小來隨便翻看。

小來揀出一個鼓脹的信封,抽出幾張紙,見上面整整齊齊寫著一行一行字。老得用手指點著說:「這就是『詩』。你慢慢看吧,不要吱聲。」

小來吃驚地咬著舌頭,兩手捧起來湊到眼前看。

老得說:「你來得晚,你看一遍,葡萄園裡的事就會知道不少。」接著問:「你想知道鐵頭叔怎麼走的嗎?」說著從中抽出一個紙片,「你讀這篇兒!」

小來讀起來:「……鐵頭叔冒雨走了/王三江這人太凶/茅屋裡掛著他嶄新的蓑衣/茅屋裡只剩下我和大青……」

小來抬頭望著老得。

老得說:「這還不明白嗎?王三江把鐵頭叔逼走了!那天夜裡正好下大雨,他走了。我一覺醒來,小茅屋空空的,只有一個蓑衣掛在牆上了。那是他的新蓑衣,他看我的蓑衣舊了,沒捨得穿走,淋著雨就走了……」

老得說著,眼裡滲出了一層晶亮的淚花。

小來說:「鐵頭叔真好……」

火焰正燒在旺時候,火苗躥起老高,映紅了兩個人的臉。小來又展開了另一張紙:「……太陽升起來了/窗外有小鳥叫了一聲/鐵頭叔許是累了/翻動著,嘴裡發出『哼哼』……」

老得說:「這是早晨他在睡覺,他睡了,我趴在桌上寫詩,他累得在炕上翻動著,嘴裡發出『哼哼』……」

小來神往地看著躥動的火苗,一聲也不響了。

老得恨恨地說:「王三江欺負了一個看了一輩子葡萄園的老人!我早就說過的:鐵頭叔有骨!他一跺腳走開了,眼睛也不斜他一下。唉唉,要是人都能像鐵頭叔那樣就好了!」老得說著低下頭來,久久沒有吱聲。停了會兒,他把嘴對在小來耳邊說:「你知道嗎?我去河西了!人家的葡萄園只是咱的一半多一點,承包額比咱還高哩。可是他們分錢比咱們多,現在要蓋樓了,還要辦罐頭廠——這裡邊有『數學』啊,你想想,王三江在咱園裡搗了多少鬼!」

小來欽佩地看著老得。

老得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一個角落說:「要弄清楚根底,非找小雨不可了——她管賬。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我得看看她的賬!不管最後費多大勁兒,我得找到那個『原理』!……」

一滴露珠落到了老得的眼上。他站起來,扛著槍,有些激動地踱著步子。蓑衣重新被他穿起來,由於衣角緊緊地縛在身上,毛兒都奓了起來。老得一個人默默地在火堆旁邊走著,只看著腳下被映紅的小草和泥土。海潮的聲音退遠了,蘆青河的咆哮彷彿也停止了。葡萄藤蔓在夜色里糾扯成一簇簇黑影,像一座座重疊的山巒。不時有一兩聲含混而奇特的響動震蕩在這重重的山巒之間;有時傳過來的竟是讓人費解的有節奏的聲音,彷彿有一個老人在遙遠的地方慢慢敲擊著什麼……老得的眉宇間皺成了一個「川」字,搖搖頭,又搖搖頭。他有時仰起臉來,長時間凝望著頭頂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