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雨有時懶得回家,就睡在老得隔壁的茅屋裡。她的小屋子和老得的差不多,只不過經她一收拾完全變了樣子。她的辦公桌上有一塊玻璃板,下面壓了幾張男女電影明星的照片。她將自己不太喜歡的幾個演員都描上了鬍子。女演員添上兩撇鬍子,她反倒有些喜歡了。她養了一盆弔蘭,梗葉垂下來,一條又一條,很像她自己披散的頭髮。

小雨有一次隨送葡萄的汽車去了一趟城裡,看到了披肩發,於是不久她的頭髮也照樣披下來。她的頭髮真黑,烏油油閃亮,老得最不敢看的。她見了隔壁的老得(當時鐵頭叔還在),總要以兩個腳掌為軸,倏地轉動一下身體,站定以後再將腳跟顫兩顫,使腦後的黑髮上下波浪一般翻抖。老得看得出了神,嘴裡哼哼呀呀的,要不是鐵頭叔總將他及時喊進屋裡,他會這樣一直看下去的。

小雨心裡恣得要命。她用後腦勺也瞧得清老得的神態。這個死老得!這個水蛇腰!王小雨在心裡一連串地罵著,真痛快。她知道那顆小夥子的心是怎麼跳動的,老想彎下腰來笑一場。

你老得也想和我小雨好嗎?小雨成百次地在心裡問自己,成百次地笑!她照過鏡子。她從來沒發現有誰長得比自己俊!從小爸爸就不讓她做重活兒。她的身體沒有像一般農村姑娘那麼結實,可也不像有些農村姑娘那麼笨重。她嬌小而苗條,兩條腿顯得又長又直,像兩根結實的橡皮柱,那樣有彈性,走起路來一聳一聳的——也就是這個走法,引得老得醉心醉意的。她從來就認為:老得高高的個子,像個籃球運動員(她喜歡他們),只可惜生了個七扭八扭的腰。她氣悶地噘噘嘴巴,心想老得呀,你怎麼就不去城裡,像骨折的病人那樣,用石膏把腰固定住呀?她想著想著又笑了。

可是自從鐵頭叔離開葡萄園以後,老得對她變得冷淡了。好像是她趕走了鐵頭叔一樣!她想起這個就生氣。她想讓老得像以前那樣,老得卻偏偏不像以前那樣。他偶爾眼睛裡閃過一絲羨慕和愛戀的火花,隨即也就熄滅了。小雨氣憤地走在園裡的小土埂上,將她新買的米黃色風衣抖得「唰唰」響。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惆悵和懊惱。

老得能夠記住一種仇恨,能夠目不轉睛地盯住一個地方想心事。他恨王三江,因而也多少有點恨小雨。小雨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裝扮,老得竟不屑一顧。這說明了他的堅定,也表明了他的笨拙。王小雨有點哭笑不得。

可是那個夜晚她被噩夢驚醒之後,來到葡萄園裡,那麼頑皮而得意地玩了一個通宵!老得喲,仍像過去那樣馴服地、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那個夜晚過得多麼歡暢啊,她已經好久沒有過這種歡暢了。她想起了小來,覺得那個小東西倒是很有意思的。她想,從今以後小來就歸老得領導了——連「水蛇腰」也可以做領導,這個年頭真是有意思啊!以前老得什麼都聽鐵頭叔的,明顯地受他的領導。如今不行了,如今老得神氣了,添了獵槍(雙筒的!),又添了小來。小雨心裡不知怎麼有了一絲孤獨感。她想自己領導一下老得倒也許是合適的。那時候她可以支使老得:「老得,提桶水去!」「老得,進屋裡坐會兒——不,還是滾開吧!」「老得,以後走路不準胡亂扭動那個腰——那叫『水蛇腰』,水蛇有毒!」

晚上,小雨睡不著。她願仰躺在床上想心事。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這使她很舒服。月光正好透過窗紙,映在吊蘭上。吊蘭的小白花兒在夜晚顯得那麼清晰。她輕輕合上了眼睫。

風徐徐地吹過,像一個人小心地踮著腳尖穿過葡萄園。窗外的青草上有什麼蟲蟲在小聲地交談。露水偶爾從高處的葡萄藤上滴下來。蘆青河的流動聲變得非常遙遠。海浪拍擊著海岸,聽聲音好像要翻騰著奔涌過來。小茅屋愈顯得安靜了,像一個老人,在月光的注視下怡然入睡了。

小雨老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輕輕的,細細的,像一隻小貓睡著了那樣。她將頭在枕頭上滾動了一下,用嘴唇輕輕地吻了吻柔軟的枕巾。一切都是溫暖和煦的,散發著一股蕎麥花的香味。她愉快地笑了。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她仰著臉看茅屋頂,伸出兩手在面前絞擰著。胳膊絞到了一起,胖乎乎的手脖兒貼壓在一塊兒,輕輕地摩擦著。她覺得兩隻胳膊好看極了。一股暖流在胸中流動,慢慢變得滾燙起來,使她再不能靜靜地躺著了。她翻動著身子,急躁地扭著胳膊,有時故意用兩腿敲擊著床板。她不知怎麼淌出一滴淚水,接著咬住下唇,「嗚嗚」地哭起來,將臉埋到枕頭上……

傍晚時,她想和爸爸一塊兒回家去。她像過去一樣跑過去,揪他搭在肩膀上的衣服。王三江平時總是高興地一聳肩膀,將衣服抖落到女兒的手上……可是這次他站住了,嚴厲地瞅著小雨問:

「你半夜裡找老得玩了嗎?」

小雨驚訝地站住了。他怎麼知道得這麼快!她輕輕地說:「我……嗯!」

王三江把肥胖的食指豎起來說:「你閑得不耐煩,以後就到園裡做活去!」

小雨從來沒聽過這麼陰冷的語氣,看了看他的眼睛,嚇得要哭起來,大口地喘息著。突然她跺著腳說:「做活就做活,我還不稀罕當這個會計呢!」

她說完往屋裡跑去,王三江喊她,她像沒有聽見一樣……

半夜了,她還沒有睡去。這時,父親那像錐子一樣的目光又從她臉前閃過。她不安地點了燈,從床上坐起來。

怎麼也睡不著,小屋裡燥熱極了!她開了門,走到了窗外的葡萄樹下……往常鐵頭叔將大青拴在樹根上。如今老得牽上,到葡萄園裡守夜去了。葡萄樹根下的干土皮被大青磨蹭得光滑滑的,散發著一股大青的氣味。她將身子抵在葡萄架的石柱上。石柱涼森森的,使她舒服得很。她真想就這樣睡過去。她想這會兒老得和小來在做什麼呢?她又記起父親那兩道目光,就像跟誰賭氣似的,她今晚真想跑到園裡去找他們啊!她緊緊咬著嘴唇,輕輕地呼吸著,將腳跟蹺起來,再蹺起來……頭被葡萄藤碰了一下,她突然抬腿往園子深處跑去了……

「老得——!老得——!」她一邊跑一邊喊。

大青呼叫起來。接著老得和小來不無驚奇地迎上來。

小雨站住了,喘息著。她說:「我是來和你倆看護葡萄園的——要吧?」

老得怕冷似的將蓑衣緊揪到身上,慢慢坐下來。他把槍橫到膝上說:「看護吧。」

小雨吃了一串葡萄,撫摸了幾下大青,又去捏小來的胳膊。她在架子間來回走動著,樣子十分快活……這樣玩了一會兒,她突然說:「月亮有多圓!真亮!老得呀,小來!願不願看跳舞?我跳舞你看!」

她說著真的蹦起來,用腳將拖鞋往一邊撥撥,然後彎扭著柔韌的腰,伸出兩隻胖圓的胳膊舞動起來。

月光下,老得清楚地望見了她那彎彎的眉毛。她閉起眼睛跳舞,這也算是一怪了。可是她笑吟吟的,頭在輕輕轉動,兩手柔和地在胸前推動,大拇指和其他幾根手指有趣地翹起來……老得想這一定是演的洗衣服!不過,她閉著眼睛呀……老得覺得她的臉、她的頭髮、她的手,一切一切都被月亮洗得發光,好看極了。哦哦,老得急躁地把槍從腿彎里拿起來,又放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有時想:這東西,小妖精一樣,小狐狸一樣!她的腰那麼軟,那麼細,圓圓的就像白楊那光滑的樹樁子。老得常常緊緊地靠著楊樹站著,背著一桿獵槍……他現在笑吟吟地瞅著小雨。

小雨終於不跳了。她問老得:「跳得怎麼樣?」

老得看看一邊的小來,如實回答:「不錯!」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小雨臉一板:「想得美!」

老得不吱聲了。

小雨停了一會兒又笑了。她說:「和你搞個對象什麼的也不錯。」

老得給嚇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了仰身子。

大青歪頭瞅了瞅小雨,打了個噴嚏。

小雨眼望著老得說:「你看過那些大書嗎?上面就寫著兩個人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好……你肯定沒看過,你個水蛇腰懂什麼!」

老得手裡緊握著雙筒獵槍,點點頭。

小雨神往地看著空中的月亮,喃喃地說著:「老得呀,你個水蛇腰一扭一扭真難看,你長得也丑。你如果再俊一些,說不定我真能和你好哩……死老得,傻乎乎的死老得!……」

老得的臉熱乎乎的。他「吭哧吭哧」喘著氣,站起來,就像抵不住炎熱的天氣似的,抖抖衣服,活動著身子。

王小雨不說話,一直笑眯眯地望著他……

東方慢慢亮了。有什麼鳥兒在遠處嘶啞地叫著。王小雨這時候卻靠在一棵樹上睡著了。她醒來後,看了看天色,又罵了一句「水蛇腰」,就拖拖拉拉地往茅屋裡走了。老得牽上大青,望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

天完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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