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老得疲憊地倚坐在葡萄樹下。大青的鼻子對著他的臉,呼呼地噴出一股股熱氣。老得將額頭低下來,用面頰靠在它長長的、溫熱的嘴巴上,一絲一絲地活動著。大青禁不住伸出舌頭去舔他的手。在往常,老得總要毫不留情地拍它一下,可是今天他任它舔著。

狗的舌頭熱乎乎的,好似一個溫柔的手掌。老得伸出兩手將它推開了,讓它蹲在一邊,不滿地「哼唧」著。老得深深地垂下了頭,用兩手緊緊地將臉頰捧住……他喘息著,張大了嘴巴,就像剛剛激烈運動過一陣似的。他覺得手掌有些發濕,對在眼上看了看,見是兩滴淚珠。

老得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一片漆黑的夜色。他老是覺得這面巨大的黑色幕布向兩邊拉開,從中間的縫隙里走出一個背有些駝的老人。他認識老人那雙眼睛,他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影里也能認出鐵頭叔來!他禁不住「啊啊」地站起來,往前邁出一步……眼前什麼也沒有,還是一片黑暗。他揉一揉眼睛,失望地坐在了地上……

老得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父母,他是跟哥哥和嫂子長大的。他長到三四歲時,村子裡鬧起了饑饉,哥哥一家差一點兒被餓死,慌亂之中不得不拋開了老得。老得一個人也不知是怎麼活過來的。後來他老是生病,瘦得不成樣子,書也讀不好。老得多麼願意讀書啊,可是他讀不好。他不得不懷著一腔迷戀回到了村裡。也許是同情他的孱弱和孤獨吧,村裡領導沒有讓他下田扛沉重的钁頭,把他派來看護葡萄園了。

鐵頭叔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他一個人在園子里,養著大青,住著茅屋。老得來到的第一天里,鐵頭叔特意到海邊上,跟拉魚人要來兩條黃魚,做了一頓鮮美的魚湯。

老得至今忘不了那魚湯的味道。他甚至記得魚湯做好時,鐵頭叔怎樣叼著煙袋去揭開鍋蓋子,先攪動一下,然後用勺子趕開漂在油水表面的三兩個綠色的蔥花……那些不眠之夜喲,鐵頭叔的煙鍋在黑影里一明一滅,像不知疲倦的眼睛。老人有時高興了,甚至這樣問他:

「喂,老得呀,娶個媳婦呀,想不?」

老得不作聲。他在黑影里,興奮地把兩隻大手撐在肋骨上,使勁咬著嘴唇……鐵頭叔在一邊笑,笑了一會兒又說:「娶個媳婦,做魚湯我喝吧——我這輩子生在海邊上,還沒有喝得夠魚湯——我到人家屋裡做客,也老是對人家說:『做魚湯喝吧!』……」

老得和鐵頭叔在一起看葡萄園永遠也不知道疲倦。老人有好多古怪的故事。他至今記得一個故事:有一個小夥子種了一片果園,總也結不多果子。後來他在園裡遇到了一個古怪的老頭子:穿了一件遮膝長袍,是用畫滿了果子的布料做成的……老頭子臨走時告訴了小夥子一個方法:吃第一個果子時,要捏住果梗兒,閉上眼睛用心地想——果子里有水,水是樹木吸了地底的水、澆灌的水、天上下的雨水和露水;果皮上有花道道,是一早一晚的雲彩映上去的;果子上有個小洞眼,是不小心讓蟲子咬上的;果子長得不圓,是缺養分,管園子的人開春身子疲乏,多睡了幾次懶覺……實在想不出了,再把這個果子吃掉。

鐵頭叔講過了故事說:「那個老頭子是專管人間結果的神仙。照著他說的做,果子要多得壓斷果枝!可到現在還沒有多少人照著去做,果子當然是又酸又澀、個頭小、稀稀疏疏……」

鐵頭叔說到這裡時,就和老得一齊大笑起來。老人不停地吸煙,總要把煙灰磕在大青面前。大青總要低下頭去聞一聞,也總要用力地打一個響亮的噴嚏……

老得多麼留戀那些個夜晚啊!

可是後來,老得一個人待在漆黑的園子里,總要設法趕走瞌睡。

無邊的黑暗裡,老得有時沿著葡萄架空往前走著,不一定什麼時候前面冒出一個活動的黑影,嚇得他出一身冷汗;再一看,原來是一棵在風中搖動的楊樹!失群的孤雁在園子上空哀鳴,老得每一次聽到都要難受半天……

大青這會兒「嗚嗚」地低叫了兩聲,向著一個方向昂起頭,脊背上的毛豎了起來。老得把臉從手掌里抬起,拾起了橫在腿彎里的獵槍。

「老——得——!」有個尖尖的聲音在不遠處壓低嗓門呼叫。

老得迎著聲音走了幾步,又拍一拍大青的脊背,一聲不吭地蹲在了葡萄樹下。月亮剛要升起來,老得看得見大青的眼睛。

那個聲音也不響了。停了一會兒,傳來「嗒嗒」的腳步聲。從一團團黑色的藤蔓里,走出了一個姑娘。她頭髮披在肩上,穿了一件淺色的衣服,腳上趿著塑料拖鞋,身子一晃一晃地往前走著。

老得的心開始跳得快了,當他認出是小雨,又鬆了一口氣。他從樹下站起來,不解地「嗯」了一聲。

小雨先是被突然出現的老得嚇了一跳,接上就哭了出來。她用手背兒揉著眼睛,咕咕噥噥地訴說著:「……死老得啊,你在這兒站崗,背著槍,我一個人在茅屋裡睡,做了個噩夢!我夢見有個人躡手躡腳地往茅屋跟前走,手裡握一把刀子!我出了一身冷汗,醒過來……死老得呀,我醒過來,真聽見有人躡手躡腳地往茅屋這兒走。我打開窗子——只打開一條縫,外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可我怎麼也睡不著,老覺得有人躡手躡腳往茅屋跟前走……」

她一邊說一邊比畫著,還不時插上「哼哼」的幾聲拖腔,使人聯想起撒嬌的娃娃在哭。

老得大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噩夢,又不是真的。」

「我真聽見有人躡手躡腳……」

「噩夢又不是真的……」

小雨脫了拖鞋墊在屁股下,兩手操在胸前說:「我是不回茅屋了,死老得,我和你守一夜園子……嚇人!」

老得不作聲,只是怕冷似的將蓑衣圍在身上。他閉了閉眼睛,覺得這簡直像夢一樣……蘆青河在遠處嗚嚕嚕地響著,好像一個老婦人在深夜裡哭泣,又像一個嗓子不好的人在惡作劇般地大笑。海浪的聲音也很大,大約是海潮漲上來了。可是遲遲聽不見拉夜網的號子,老得想也許這個夜晚他們不拉夜網了……他不時地抬眼瞅一下對面的小雨,瞅一眼他身旁坐著的大青。大青對小雨的到來也像是頗不以為然,斜也不斜過去一眼,不亢不卑地昂首直坐,望著那一天閃爍的繁星……

王小雨的淚痕未乾又笑了起來,說:「我真想不到還能和你一同守園子哩。死老得!水蛇腰!真想不到。這是『幹部和群眾同勞動』呀……」

「呸!」老得吐了一口。

小雨憤怒地站了起來,說:「你吐我?」

「我噁心。」老得說。

「你噁心我?」

老得說:「我的嘴巴噁心……」

小雨又坐下了。

他們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老得用心地撫弄他的槍,一會兒搬上膝頭,一會兒又摟在懷裡。園子里每有一點聲響,他都警覺地站起來,傾聽著,辨別著。

王小雨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起來。她說:「老得呀,你這個人也不錯……」

老得沒有應聲。

「我是說你怪老實的。」

「老實就有人欺負——鐵頭叔就是一例!」

王小雨噘噘嘴巴:「不准你指桑罵槐!」

老得搓搓脖子:「沒有的事……」

王小雨重新高興起來。她又坐了一會兒,說:

「你知道嗎?我爸不讓找你玩的。他說:『老得可不是個正經東西。』我覺得你壞是壞,可也壞不到哪裡去。」

老得從地上站起來了,粗聲粗氣地叫了一聲:「嗯?」

「壞不到哪裡去。」小雨說。

老得沒有吱聲。他把槍從肩上摘下來,搬弄著,又一個一個瞄著天上的星星。他瞄著,閉著一隻眼睛,含混不清地咕噥著:「我早晚打下他來——『嗵!』給他來這麼一槍……」

王小雨立刻從地上蹦起來,抓起沙子揚他。

老得敏捷地在葡萄樹下繞來繞去,小雨追著追著就找不見了。

停了一會兒,從不遠處的葡萄藤蔓里又傳出老得的聲音:

「給你爸來這麼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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