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喜鵲又涌到葡萄園裡來了。它們往年來得更早一些,如今遲到了,就不顧廉恥地大喊大叫,拚命地糟蹋起葡萄來。園子里有五六個人要專門去驅趕灰喜鵲。園子里再也沒有寧靜了,到處都是一聲聲長喊,此起彼落。女人喊,男人也喊。男人和女人遠遠地對喊,開著玩笑。老黑刀背著那桿土槍在園裡晃著,高興了就放上一槍。

有一次老黑刀打到了四五隻灰喜鵲,就在地上點火燒起來。燒熟的鳥肉只有小紅薯那麼大,黑溜溜的。老黑刀一邊吃一邊說:「他媽的!誰想到這東西去了毛才這麼小。沒吃頭,嘿嘿,賤氣東西……」

小泥屋的老奶奶也出來驅趕灰喜鵲了。她出來趕鳥也不掙工錢。只是她一聽到滿園的呼叫聲就坐不住,就要走出來。她在園裡奔忙著,有時老要跌倒。她的衣服沾滿了沙土,白頭髮被風吹亂了。她呼喊的聲音和腔調與所有人都不同:「啊呼——喲——嗬哉——!」老奶奶的喊法像去世的男人一模一樣。

灰喜鵲總是離開老奶奶很遠很遠。它們更畏懼這熟悉的聲音。

小羅寧就跟在奶奶的身後。他也像奶奶那樣喊。奶奶站在樹蔭里喘息的時候,就高興地摸著他的頭,說:「你爺爺聽見他的小孫子這麼喊就好了……」她說著,一句話沒完就不吱聲了。

有一天他們在園裡遇上了老黑刀。老黑刀背著槍,見到老奶奶和羅寧,就嬉笑著摘下槍來,向他們瞄著。

老奶奶扯緊羅寧的手,小聲說:「不用怕,他是嚇嚇人……他是個畜生。」

老黑刀半晌才收了槍,說:「我看花了眼,我以為是只老狐狸——領只小狐狸……」

老奶奶說:「我也看花了眼,我以為眼前是一隻狼……」

羅寧恨恨地盯著老黑刀。

這天晚上,老奶奶和羅寧怎麼也睡不著。老人不停地嘆氣。後來她想起什麼,坐起來往窗外望著。外面什麼也沒有。羅寧緊挨著奶奶,一聲不吭。老奶奶捶打著腿,說:「明天我不去趕灰喜鵲了……我看不得那桿槍。那是你爺爺的槍,跟了他一輩子,後來被老黑刀硬是搶走了。我看不得那支槍。」

羅寧咬著牙關。

「你爺爺沒了那支槍,就像失了魂靈。他夜裡說夢話也咕噥:『我的槍!我的槍!』說著就伸手在炕上亂摸。他半夜裡醒來,再也不睡,坐在炕角上吸煙,吸到天亮。這支槍是他親手做的,那時候他還年輕。從有了槍,跟槍就沒有分開過。當年這海灘上還荒無人煙,沒有槍就沒法過活。海灘上有野物,還有零星土匪,他們來了就得放槍……」

羅寧插了一句:「打中過土匪嗎?」

「沒有。你爺爺是放槍嚇唬他們。那年頭當土匪也不容易,他們來了,你爺爺就抬高槍口放一槍,等於告訴他們這座小泥屋裡有槍也就罷了。當土匪的也不容易,白天黑夜在外面竄,遇到什麼吃什麼,他們差不多都是窮人。不過他們都不是正經人,惡事做多了。這些人到頭來沒有一個能得好死,都得落在官府手裡、村頭兒手裡,給砍了頭、點了天燈……」

「什麼是『點天燈』?」

「就是那麼樣了……你長大了才能知道這些。你爺爺反正從來沒打死過土匪。有一天夜裡刮大風,天陰,你爺爺聽到動靜,披上衣服出來——他看見一個大白布包袱,用一把刀插在土牆上,就知道是來了土匪。他回身取了槍,吆喝說:『朋友,出來吧,進屋喝碗茶。』誰知道這話音剛落,從黑影里飛出一把刀來,差點傷著你爺爺的脖子。你爺爺火了,沖著黑影就打了一槍……」

羅寧緊張地摟緊了奶奶,問:「打中了嗎?」

「打中了。點上燈去看了看,是個不滿二十歲的男人。霰彈打在腿上,血不住地流。你爺爺嘆著氣,把那個人背進家裡,讓我給他裹傷……那個人後來在小泥屋住了三四十天,養好了傷才離開。再後來那個人就把你爺爺和我當成了恩人,在外面偷搶了東西,路過這裡就從院牆上扔進一包,你爺爺隨手再從牆上扔出去。他對牆外的人喊:『你還不務正業啊?你是逼著我再打槍啊?』牆外的人不吭聲。你爺爺讓他進來喝水,也沒有聲音。後來我和你爺爺都出去看了,見他坐在那裡,兩手捂著頭哭,鼻涕眼淚的落了一堆……」

說到這裡,老奶奶想起了什麼,用衣襟去擦眼睛。羅寧也不作聲,他在用力地想像著老奶奶講述的情景。他似乎嗅到了火藥的氣味,聽到了那個年輕土匪的呻吟聲。老奶奶接上說:

「咱們家是外鄉人,在這片大海灘上落腳可真不容易。那時候到處流浪,挑著一擔子破破爛爛的東西,找個地方住下來。哪裡也沒有這樣的地方,走啊走啊,看見了海,知道是來到天邊上了。海灘也是有主人的,你爺爺去哀求人家,給人家看管海灘,這才落了腳。我們搭了泥屋,閑下來就種葡萄。沒有吃的東西,就用葡萄去換糧食。那時候葡萄不像如今這麼值錢,一筐子才能換來一捧玉米。你爺爺到河西岸的村子裡,挑著筐子,走街串巷這麼喊呀,直喊到天黑才轉回來。我在家裡等著糧食做飯,等得兩眼發花。就是那幾年有了你爸爸,你爸爸從小就跟上你爺爺栽葡萄樹了。」

「爸爸後來怎麼住在城裡?」

「他十幾歲上當兵了。先是在縣大隊,後又到什麼縱隊,再以後上了大學,畢業不幾年就在城裡成了家……他們爺兒倆種葡萄,屋前屋後,種得那個歡。葡萄樹要種也容易:剪一根枝條插到沙土裡,慢慢就長成蔓子,就結葡萄了……這地方風大,天冷,冬天時葡萄樹不知凍死了多少,他們再從頭干。小葡萄園子就是這麼栽成的,你爸爸知道這有多難。除了栽葡萄樹,閑下來你爺爺就到海灘上打獵。那時候雜樹林子多,人在裡面常常走迷了路。裡面什麼野物都有:狐狸、狼、山狸子貓、獾、兔子、山雞……」

羅寧一聽到打獵就來了興緻。他從炕上站起來,又被奶奶按下來坐了。窗外,老當子不安地活動著,嘴裡小聲地哼了幾句。老奶奶聽到老當子醒了,急忙伏在窗上望著。羅寧知道老奶奶想看什麼,一顆心也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跳動。老當子轉了一下身子,又呼呼地睡下了。

老奶奶坐到炕上,嘆息了一聲。羅寧問道:「那時候老當子也跟上打獵呀?」

老人搖頭:「那時候還沒有老當子。它是小葡萄園歸公以後才有的。你爺爺打獵打上了癮,老往外跑,慢慢地你爸也有了癮。兩個人在沙灘上跑著,回來不光捎一些野兔、狸子,還帶回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到後來我也鬧不清這裡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們編的。有一回你爺爺說,他們打獵走到了一片密林子里,遇到一條胳膊粗的大蛇,那蛇因為太大,頭上也就長了雞冠子,也會像雞一樣咯咯地叫。他說那一天萬不該照準大蛇放一槍,結果惹怒了蛇王。往回走的時候,條條小路都讓蛇攔住了,橫一條,豎一條,並不咬人,光是躺在路上。他們實在沒地方下腳了,就踏著蛇往前跑,跑回了家來。」

羅寧驚訝地張大著嘴巴,看著奶奶。

「還有一回你爺爺回到泥屋就扔了槍,一動不動地仰躺在炕上。我看他臉色像窗紙一樣白,以為他病了。後來他爬起來,喝了一碗水,說從今以後再也不打獵了。我問他到底是怎麼了?遇到什麼了?他就是不說。我問你爸,你爸獃獃地搖頭,說鬧不明白,父親跑,他也跑,兩個人就這麼跑回了家來。那一天我真害怕了。這樣直停了好幾天,你爺爺才到葡萄樹下做活。他慢慢講出了事情的經過:那天他們去海灘打獵,多半天了,只打一隻山雞;後來他們走到一片柳條棵子里,碰巧打了一隻狐狸。兩個人心裡高興,就往林子里最密的地方走。半頭晌,他們來到了橡樹棵子里,你爺爺知道這地方野物多,小心地提著槍往前走。走了不一會兒,身後有什麼叫了兩聲,開始他以為是你爸發出的聲音,就沒在意,後來又聽到幾聲,就回過了頭去。老天爺!你爺爺看到了什麼啊,他說離他們三十來步遠的地方,有個東西像只老狼一樣,站起來,只用後腿走路,前爪還使勁甩著,笑嘻嘻地往前走……」

小羅寧又站起來,大聲問:「真的嗎?我不信!」

老奶奶又把他按到炕上坐了,說:「我也不信。我也問你爸是不是這樣?你爸說他當時嚇慌了,看父親兩手抖著往回跑,就跟著跑起來。就是這樣。反正那以後你爺爺再不敢去打獵了,老老實實在葡萄樹下做活了。這樣一直停了好多年,直到有了老當子,你爺爺才又試著去打獵了,不過還是不敢往遠處走,光是在近些的雜樹林子里轉悠。你爺爺出去打獵,不光是時間長了忘了過去的那件事,要緊是讓些野物氣的。那些野物扒出葡萄秧子,嚼爛了剛長成小拇指粗的嫩芽。有一天屋裡不知怎麼竄進一隻山狸子貓,滿屋裡跳,最後把盆盆罐罐打爛,窗戶紙撕得稀爛,逃得沒了影。你爺爺氣得直罵,把他的土槍背起來,說了聲:『人善有人欺!』就出去打獵了……」

「老當子膽大嗎?它敢咬獵物嗎?」

「老當子是個好人。它從來不咬那些老實的東西。它是個好人,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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