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魯和明槐的大車分擔了整個葡萄園的運輸任務。冬春里,兩輛大車要從外邊運進園裡各種肥料和葡萄秧;夏天運農藥、運包裝果品用的蒲草等。秋天裡趕車人是最繁忙的,要不停地運葡萄,跑碼頭和酒廠送貨。他們常常早出晚歸,搖動鞭子的手滿是老繭。馬車離葡萄園老遠,園子里做活的人就從馬的噴氣聲和趕車人的吆喝聲中聽出是自己的車回來了。如果是夜晚,則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串串馬蹄聲。

園裡做活的人中婦女很多。她們的白頭巾在綠葉間閃動,十分醒目。她們每人身邊都放著一個筐籠,裡面放著剛剛摘下的、有著一層白粉的葡萄。幾乎所有包在白巾里的臉龐都是紅潤的,那一雙雙眼睛就像葡萄。她們的眉毛都很長,一直伸到頭巾里去。大家摘著葡萄,如果湊到一塊兒就說笑起來。她們不少人前幾年還戴過紅袖章,大多是跟上老黑刀熱鬧熱鬧。現在不戴袖章了,喜歡熱鬧的脾氣還沒有改。她們特別喜歡跟趕車的老魯開開玩笑,也有的喜歡跟老黑刀鬧。不過大多數人後來對老黑刀有些懼怕,不敢跟他隨便搭腔了。

大車轆轆駛進園裡,女人們哈哈地笑。她們不做活了,坐在籠筐上,吃著葡萄,呼喊著老魯的名字。有的說:「老魯,你給我捎回什麼來了?」有的嚷:「老魯過來,俺準備了這麼大一串葡萄給你……」一邊的人大笑。

明槐的名字沒有人喊。他不喜歡開玩笑,因為他是小泥屋裡的人——如今在所有人眼裡,小泥屋都多少有些神秘和可怕了。當女人們賣力地喊著老魯時,明槐總是一聲不吭地往下卸東西。天太熱了,他只穿一條短褲、一個背心。太陽照在他裸露的肩頭上,肩頭黑乎乎閃著油亮。

老魯從車上跳下來,一晃一晃地走到女人們中間,接過一串葡萄就吃起來。等到老魯的肚子有些鼓的時候,他的話就多起來了。女人們惱怒地迎擊著,先動嘴,後動手,老魯常常剛想挪步就被按到了葡萄架下。女人們捶打著老魯,揪他的耳朵,他放開嗓門叫喚著。女人們鬆手之後,他抖落了一身沙子站起來,說:「又給我鬆了松筋骨,嘿嘿,真舒服!……」

有一個姑娘總是離開打鬧的女人們遠一些,不吭聲地做著。有人在遠處喊一聲:「曼曼——」她就低著頭答一聲:「哎——」並不離開。

曼曼剛剛十九歲,可是個子很高。她很愛自己的學校。後來因為學校里亂了,再不能上學,她感到十分痛苦。她的叔父就是老黑刀,見她一直鬱郁不快,就說:「跟我到葡萄園去吧,那地方我說了算!」……曼曼剛來到葡萄架下,似乎總是低著頭。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所有見到她的婦女都驚訝地喊一聲:「哎呀!」

曼曼太漂亮了。曼曼的眼睛才像葡萄,而且永遠像早晨的葡萄。她的前額稍有些鼓,光光的引誘別人用手去彈擊。真的有一天一個婦女伸手去彈了一下,使曼曼十分憤怒。她就一直用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對方,使對方慌促地搓起了手掌……曼曼走到哪裡,哪裡就安靜,葡萄的香味似乎也濃了。

她低著頭做活,有一次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了一個像她一樣沉默的男人。

這個人就是明槐。他當時正坐在一匹白馬的身側,兩手放在膝頭上,注視著面前的一片沙土。他一動不動。

白馬靜靜地站著,頭顱微低。它身上沒有一絲別的顏色,是一匹真正的白馬。此刻它的一雙秀麗的眼睛正望著前方的一片綠色,濃密的睫毛不時活動一下。

明槐兩條長腿支在地上,雙腳已經陷進了沙土裡。

曼曼在想:這個男人如果騎上這匹白馬呢?……

她胡亂想像起來。白馬長嘶一聲,男人跨上了馬背。白馬賓士著,出了葡萄園,來到了遼闊的原野上。綠草無垠,在風中滾動的綠色波浪猶如一片海洋。白馬踏著波浪前進。男人的長腿夾緊了馬腹,身軀挺起,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有一綹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更遠更遠的地方,彷彿是荒灘的盡頭,正傳來了咿咿呀呀的歌唱。那歌聲又熟悉又陌生,白馬迎著歌聲而去……

明槐從白馬身旁站了起來。他牽著馬去飲水了。

這會兒老黑刀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看了一眼跟女人們打鬧的老魯,又轉身厲聲喊住了明槐。他走到明槐身邊,伸出一根手指,面色冷峻。明槐看著老黑刀,神情木木的……老黑刀揮了揮手,明槐才往前走去。

老黑刀轉回身子,臉上立刻有了笑意。他往摘葡萄的那些婦女一邊走去,老遠就呼喊道:「老魯,你這個『叛徒』!跑這兒胡摻和什麼?惹火我了給你一槍!」

老魯再不敢猶豫,跳到他的車上幹活去了。

老黑刀過去跟老魯還算過得去,常常招呼他用大車拉上網具到海上玩。後來老黑刀發現老魯經常去小泥屋,就厭惡起他來,常常跟他喊「叛徒」了。老黑刀有一次對園裡的女人講起老魯來,冷著臉說:「早晚還不收拾他?」

女人們見老黑刀走過來大多不吱聲了。少數幾個女人捏起一個葡萄粒,照準老黑刀的眼睛就猛一用力,使葡萄汁射到老黑刀的眼裡。老黑刀用手抵擋著,嚷道:「反正看不見了,反正看不見了……」摸摸索索趕上去,摟緊那些捉弄他的女人,一個一個重重地摔在地上,又用腳踢一下……旁邊觀望的人都大笑起來。

被老黑刀摔倒的女人躺在溫熱的沙土上再也不起來。她們讓熱氣熨著身子,舒服得嘴裡發出「呋呋」的聲音。老黑刀坐在筐籠上,吃著葡萄,得意地看著四周。停了一會兒他命令躺倒的人都起來做活,女人們偏偏嬉笑著不服從。老黑刀說:「打鬧歸打鬧,『抓革命促生產』可不能耽誤!」

這時候葡萄架子間傳過來馬的噴氣聲。

曼曼向遠處望了一眼。

老黑刀卷了煙,吸一口說:「這幾天要加緊些運筐籠,添兩個人跟車做幫手。誰願去?」

女人們一齊喊:「我去!」——她們在園裡有些膩了,都想跟車出去兜兜風。

老黑刀不置可否。

女人們又嚷起來,爭著去。這會兒明槐牽著白馬從葡萄架下轉出來,老黑刀看著白馬愣住了神。他笑了,說:「嘿!」他拍打著膝蓋,「真好馬,嘿嘿,我原先沒在意,咱園子里還有這麼棒一匹馬!嘿,想不到在我領導下還有這麼好一匹馬!」

老黑刀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向明槐。他伸手撫摸著白馬,嘴裡咕噥說:「你是個好馬。你要拉革命車。你他媽的可不要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你知道趕車的是什麼人?你他媽的!……」他咕噥著,一邊伸手從明槐手裡接過韁繩,徑自牽上往前走去。他走到那群女人身邊時,喊一句:「看我騎大馬去!」

女人們興奮地互相看了看,高興地站了起來。

老魯「哼」了一聲,看一眼明槐,跳下車來。他罵著:「這個渾東西,想怎麼就怎麼,還配當什麼領導!」說著扯一扯明槐的手,往前走去了。

曼曼一聲不吭地摘著葡萄,嘈雜聲遠去了,她想了想,也站了起來。

一夥兒人走出了葡萄園。

大海灘無比坦蕩。一眼望去,綠草地沒有邊緣。回頭看大葡萄園吧,它是草地上的一處綠色的建築,是凸起於地表的一些小山巒,是大荒灘上的美麗城堡。好像大海灘上到處都是漫不經心地生出來的,而只有這茂盛地糾扯在架子上的葡萄藤是人工雕琢成的。大自然的其他生命會從這葡萄園開始去理解人類、理解人類創造的嗜好和能力,以及關於這些的一切特徵嗎?葡萄園當然是了不起的,它是按照人們的願望,把自然界中這些夠得上是漂亮的、像童話般神奇的一種植物集結到一起,使其在同一種氛圍里生長、成熟,讓所有生物都大開眼界,嘆為觀止。創造這個葡萄園的人也常常因為自己的創造而興奮,不過這一切往往只在最初的日子裡才能表現出來,日子久了,創造者會倦怠,甚至會厭惡,會嫉妒,然後就自己動手去毀壞那些曾經使他們欣喜若狂的創造物本身。這當然是一種病態。怎樣始終保持創造的熱情、怎樣維護一種原有的鑒別力和欣賞力,使自己對待葡萄園能像對待某種藝術品一樣地敏感,一直是千百年來的一大難題。人們慘淡經營,探索不止,結果又是怎樣呢?大概世界上總有一個最好的辦法。

人們恍惚記得一切的葡萄園都是從第一棵葡萄開始的。為了種植葡萄,就拓荒,生硬地排除其他草木。那時候葡萄活過來真不容易。葡萄樹在荒原上顯得何等弱小,何等孤獨!那時候人們有一種保護創造物的強烈願望,那時候葡萄園與未加雕琢的荒原對比強烈。這種對比會產生一種激情,長時間地激勵著拓荒者。而拓荒者往往在一塊土地上只會產生一批,他們的後代不會是拓荒者。因而他們的後代沒有激情,那樣的激情。他們的後代缺乏在大自然的強烈對比中所產生的那樣一種震顫。於是人們生存繁衍下去,雖有拓荒者的血統,卻失去了拓荒者的情感。某些對於生存來說極為重要的感知器官正在退化。這一切如果是真實的,是一種現實,那麼葡萄園最終會消失。承認這一切是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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