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樹影如山,寶物出巡了。

紫色帳子里仍舊盤腿坐著老丁。老人閉著眼睛說話,一邊的文太把黑墨滴在紙上。濕漉漉的草葉絆著寶物的腿腳,它跳騰起來,正巧把一個七星瓢蟲吸進鼻孔里。蜘蛛的長長絲線從樹梢垂掛下來,寶物小心地躲開。文太埋下頭滴著黑墨,老丁的手一沾他的頭髮,黑墨就一溜溜滴下去。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鼻孔里的七星瓢蟲箭一般射出。在一處殘破的樹坑邊緣上,一溜兒生出五加六十一個蘑菇,有藍有綠。它嗅著,彎著身子繞開了。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躺在炕上,他們中間是一簇燦爛的金黃色傘頂兒。寶物至今身上的骨節還要在陰雨天里疼痛。它盼望那兩個人挨上蜘蛛的咒語。水淋淋的藤蔓和樹葉很快把它的皮毛濕成一團一團,水漬到皮肉上有一陣奇癢。沙土上印了深深的人的腳痕,分別散發出小六、文太及黑杆子的氣味。有一處似乎散發出文太和老七家裡混合的氣息,寶物萬分驚奇。林子里已經灑過幾十次雨水,還是洗不掉申寶雄一伙人的骯髒。寶物覺得他們的氣味有點像失效的糞便。申寶雄老婆的氣息似乎也通過男人曲曲折折地傳遞過來,那是一種難言的霉爛絲綢的氣味。文太身上一旦沾了這種氣味,就必然去過總場場部。它嗅出這種氣味,知道事情會有吉祥的結果。大河蟹渾身綠毛猶如青苔,兇惡的雙目像沒有長成的手指,一動一動指點江山。寶物認為出巡的時刻遇上它們,多少是個凶兆。老丁坐在帳中,文太滴出黑墨。一切都會逢凶化吉。老人多少時日沒到林子里了?記不清了,算不出了,遺忘了一位數的運算。

就在寶物出巡歸來的時候,老丁和文太從帳子中走出來,拂去了衣衫上的塵土。《蘑菇辨》寫成了。軍彭上前握了握老丁的手,表示祝賀。黑杆子興奮得手都抖了,握不牢槍桿,十七斤半的土槍落到了腳趾上。他拐著去洗菜洗蘑菇,點火做飯。老丁滿臉紅光,長長地舒氣。小六長時間蒙著床單呻吟,老丁伸手摸摸他的腦瓜說一句「大才人」。蘑菇湯做好了,寶物抿著嘴角。老丁招呼大家快快坐下,讓黑杆子將小六拉起來吃飯。燒酒的味道使文太坐立不安,他的左手捏緊了右手腕子,搖動不停。老丁讓文太先飲一口,說他幾天持筆最為辛勞。文太美美地喝了,擦擦鼻子說:「辛勞的是場長您。這是您一生經驗。我不過適時記下了您的智慧。」老丁微笑不語。老人讓軍彭和黑杆子都喝了酒,還給寶物的小碟中滴了五六滴。最後他把酒瓶遞到小六手裡說:「你也喝口吧,今天是大赦的日子。」小六木著臉,一口飲去了好多。老丁怔怔地看著,說一句:「好。」小六弱不勝酒,臉色一會兒變得血紅。燈火點起來,光亮下每個人都興沖沖的。老丁今夜飲酒很多,一會兒哼哼呀呀地唱起了歌。這歌聲是大家十分熟悉的,只有軍彭對其中不潔的詞兒一時還難以適應。老人唱道:「我是個他媽的老皮起皺的好老頭啊,火氣太旺,六十歲了還出頭油。想想十八九二十啷噹歲,那時候力氣大似牛。睡過多少革命覺,糊糊塗塗跟多少人兒結下了仇。不知道累,也不知道愁,打江山跑遍東南西北,瘦得像個猴。」他唱著,直唱到不久前鬧鬼的夜晚,他說那可是個好鬼。文太驚恐地看看軍彭,又看看寶物。最後老人唱到了女教師,自然而然地將那封信化成了歌兒。「國家女師!國家女師!」老人的筷子從手中脫落下來,泣不成聲。文太扯一下軍彭的手,兩人離開了飯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愛情。」文太聲音澀澀地說了一句,再不吭聲。這個夜晚小六早早上鋪躺下了,嘔吐了幾次才睡過去。老丁直到深夜才算止住淚水。老人在最激動的時刻曾將文太幾個人的頭摟了,不停地拍打。那時刻,寶物早已坐在了老丁的懷中。軍彭說:「我們一分場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他們商量了很多事情,都認為鬥爭形勢發展很快。至於《蘑菇辨》,無疑是群眾搞科研運動中最重要的成果,他們決定先向小村工作組負責人通報,然後當眾宣讀;適當機會,該成果將越級上報。

第二天一早,文太找到了參謀長等通報了科研成果。女書記拍一下參謀長的肩膀說:再也不會有小野蹄子以及那個親愛的人的事件發生了。參謀長一笑,說不會了。文太接著談到了小六,指出該同志近來行為反常,場里與貴單位取得聯繫,以免惡性案件發生。參謀長說不了解情況,難以插手。文太不高興地說:「軍民聯防嘛。再說他常常跑到你們管轄範圍哩。」參謀長拍了拍腦袋:「此人我抓獲過。」文太笑著一拍手:「就是他也,小臉蠟黃。你們不知道,他近來常常打一貧農女兒之主意,該同志叫小眉。」公社女書記瞪大了眼。參謀長說:「戒嚴了就是。」最後分手時參謀長問過了老丁場長的身體狀況,叮囑對方千萬代他們問好,請革命老前輩多多保重等等。文太一一應允,走了。參謀長與女書記立即差人將小眉傳來工作組辦公室,命令其立正站好。小眉不知何故,嘻嘻地笑。女書記喝道:「嚴肅。」小眉不敢笑了。女書記掏出一個小本子,邊問邊記:「年齡;性別;家庭出身;主要社會關係。」小眉艱難地答了,只是不懂性別。女書記厭惡地告一聲:「就是『女』。」又問道:「你與小六進行到什麼程度了?」小眉不懂。女書記拍一下桌子:「睡沒睡過?」小眉的淚珠一串串流下來。女書記看了一眼參謀長說:「看來睡過了——很嚴重。」小眉抽咽著:「你、你罵俺了,你把俺看成什麼。」參謀長一擺手:「不必糾纏,送她到合作醫療那兒查查。」他們推著小眉走了。一路上,很多的人跟上去,到了一間小土屋跟前時,已經圍了一圈兒人了。小眉想跑脫,幾次都被民兵逮住押回。赤腳醫生一男一女,真的打赤腳,腳上沾了泥巴。他們把小眉抬上一個土檯子,小眉又蹬又踢。沒有辦法,只得上來幾個民兵按住,捆了手足。布簾內傳來小眉「呀」的一聲大叫。一會兒女書記與赤腳醫生走出來,滿臉汗珠。「情況怎麼樣?」參謀長問。女書記說:「還好。」他們重新推擁著小眉到辦公室去了。參謀長嚴厲地訓斥說:「告訴你,已經檢查過了。你現在覺悟還來得及。小六有嚴重問題,決不許你與他來往。這是命令。」小眉說:「俺不聽命令。」參謀長從腰裡掏出了小手槍,「啪」地放到桌子上。小眉說:「打死,俺也不聽。」

小眉房子四周有了持槍的人。

小六手持艾草跑進小村。拐進了小巷子,他又渴望伏到那個綁了草繩的土牆上,把頭扎進小方洞里。可是一個民兵在土牆邊擋住了他,往外不斷地推擁他。他喊著:「我要見小眉!」民兵把槍橫過來,一下子把他推倒,罵道:「去你媽的!」小六爬起來,不甘屈服地喊破了嗓子:「我要見小眉——」他的長聲大喊引來了五六個民兵,他們把他拉起來,橫豎楞揍,一會兒有血跡滲出鼻子。有人還把他的褲子撕成了一個破洞,讓他正好不能遮羞。小六捂著破洞滾動,染血的臉又沾了沙土。後來他把臉貼在土上,久久不動,像要吞食土塊似的。正這會兒,公社女書記喊著趕來了:「閃開閃開,讓我看看流氓是個什麼樣子。」有人把小六拉了起來,女書記瞥一眼說:「哎呀!」她又看了一會兒,喝一聲:「還不快跑,等會兒參謀長來了,非用小槍打你的腦門心不可。」小六一怔,接上撒腿就跑了。女書記也走了。一會兒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年婦女往小眉家走去,民兵們見是老七家裡,也就未加阻攔。小眉聽到小六的幾聲長喊,早已哭成了淚人。老七家裡從懷中掏出一張破報紙,小眉當成情書搶到貼在了胸口上,問:「信上說了什麼?」老七家裡四下瞥瞥,說:「孩兒,你被人耍了。信上儘是有毒的詞兒,你這麼點兒年紀怎麼受得住。他想用毒信把你騙到林子深處,用毒蘑菇把你害了。」小眉抱住老七家裡,身子直抖。抖了一會兒,她說:「不過我想他呀,我老想要跟他。我一個人待在屋裡試了試,不行。我老想要跟他。」老七家裡伸開黑黝黝的五根手指,在小眉頭頂捏了一下,罵道:「臭東西!到底是個沒臉的貨——幸虧我來。告訴你吧,我是個過來人,什麼都知道。我找明白人打聽了小六,人家說那是個有臟病的人(看看小臉蠟黃!)。他不中用。讓他沾了身,你身上就慢慢爛,先是下邊化膿,接著頭髮全脫。鼻孔眼裡往外掉小蛆,小蛆又變成蒼蠅……」「哎呀媽呀!」小眉尖叫起來。老七家裡接著說:「知道怕了?最厲害的關節我還沒說呢。」小眉嚷:「別說了,別說了。」老七家裡拍著腿:「偏要說!偏要說!他身上有個地方生了癩,誰見誰怕。到了半夜就瘋癲,瞅你睡了,用小刀兒剜你的肉……」小眉昏了過去。老七家裡用長長的指甲掐住她的人中穴,一用力,嘴裡發出「嗯」的一聲。小眉嫩嫩的上唇被掐出殷紅的血。

這個夜晚下起了雨。小六躺在林間沙土上,讓雨水洗著身子。他十分安靜,一個大癩蛤蟆從腹部爬過,他一動未動。兩個紅眼睛的、小豬一般大小的動物在一邊吵鬧,他就像沒有聽見。這個夜晚不回小屋去了,讓雨水淋死自己才好呢。他凍得瑟瑟抖動,頭和腳快挨在一起了。呻吟引來三五隻烏鴉,它們在頭頂的枯枝上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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