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不停地喝涼水。後來全身熱燙,像被火烤過了一樣。他唇上爆起白皮,嗓子沙啞。早晨或深夜天氣涼爽時,他就赤著腳到林子里奔跑。有一次腳背上刺了一根大棘,讓黑杆子給他拔出來。林子里有白色的楊樹榦,光滑得很。他抱住樹榦,身子就軟了,嘴裡呼喚:「小眉小眉小眉!」從林子里回來,眼角發紅,嘴上的裂口流著血,後面還緊跟著寶物。黑杆子沒好氣地問一句:「你痴了嗎?」他夜間在床上翻滾,哎喲聲接連不斷,文太真想給他擰下一塊肉來。有一天半夜他坐起來寫什麼,鋼筆尖沙沙有聲,眾人一齊舉燈圍住他看。只見一張白紙上印痕重疊,只是無色,原來鋼筆無水。白天他隨別人一塊出去勞動,神色焦慮。有一次他攔住了軍彭的去路,說:「軍彭同志,沒人能跟我談一談。你能夠跟我談一談嗎?」軍彭冷冷一句:「談什麼?」他的手抖著說:「談談……愛情。」軍彭用厭惡的目光盯住他。他說:「一陣一陣,像浪一樣往前頂,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哇。這是愛情啊,我受不住。我尋思她模樣,睜眼閉眼都是她。第一回的,第一回有個愛情了。她像不明白。一陣一陣往前頂啊,這些日子又猛烈了……我!軍彭同志!跟我談談這個吧,我憋不住了,我憋死了,我不行了呀!沒一個人跟我說話,我不行了呀!」軍彭哼一聲:「你不是買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嗎?你會寫嘛!」「不行呀,不行呀,我只買過兩片……」軍彭厲聲質問:「第二片呢?!」小六的腳抬動著:「我、我……」「你是個陰暗的人!你這樣的人也配談論愛情嗎?」軍彭說完,大踏步向前走去。小六僵在原地,後來大仰著臉,踉踉蹌蹌往前趕。他見到做活的民工,一步闖過去,睜大眼睛四處尋找,問:「小眉?」婦女們大笑:「誰還不行,非得小眉不可嗎?」他說:「小眉。」他出了林子,一路匆匆奔向村子。他在街巷上轉著,有時還弓著腰。有一次,小眉真的出現了,他撲到跟前問:「你怎麼呢?你快呀!」小眉嘻嘻笑著,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紙片,捏住一角抖著,轉身就跑。她邊跑邊回頭,希望他追趕。他叫著追起來,趕過一條巷子又一條巷子。有一次,正好參謀長和公社女書記轉出來,一下攔住了他的去路。他從他們中間穿過,參謀長一愣,拔出了小手槍喝道:「站住!」他不聽,還是跑去了。參謀長讓民兵把這個人逮住,綁住押到辦公室盤問了一番。小六嗚嗚講不清楚,民兵用槍托搗他。小六一邊抵擋著一邊嚷道:「哎呀,好香的野艾草味呀,好香呀。野艾草味呀,好香呀,一陣一陣的野艾草味呀,哎呀,我受不住的艾草香味呀……」民兵都笑了。參謀長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看看,說:「是不是誤食了毒蘑菇?」他讓人去喊林場來領人,文太就來了。文太給小六鬆了繩子,又取一瓢涼水給他當頭澆下來。小六不喊叫了,搖著頭,搖去了滿臉水珠。往回走的路上,文太斥責說:「你想怎麼樣?告訴你,損壞林場與地方關係的事勸你還是不要做。」小六說:「我想小眉。文太,我想小眉,我不行了。」文太說:「勸你還是不要做。」小六說:「小眉呀,小眉呀,小眉小眉小眉……」他越說越急促,後來撇開文太,一個人向林子深處跑去。

文太本想將近期小六的情況向老丁彙報,但後來發現這不能夠。老丁躺在帳子里,像小六一樣翻動著身子,見了文太一把抱住,說:「文太,我心裡有火啊!」文太知道老人又想起了女教師:那封信仍不見音訊。老人耐心地等待了七天,第八天上,他終於受不住了。老丁說:「人家不願意嗎?我尋思她會願意。」文太一拍大腿:「她當然會願意。她也許高興過分了,一時不敢回信。」老丁嘆息著:「折磨死我一個老人了。我耐不住性兒啦,老想跑去看她。我一遍一遍想她的肩膀,走路的穩重樣兒。上次她來採藥,我和她說話多順茬兒。我知道她喜歡我。」文太想了想道:「喜歡和喜歡不一樣。她如果喜歡的是你的職位,那就不能算真正的愛情了。」老丁有些不高興地盯他一眼:「說哪去了!她是那樣的人嗎?她喜歡的是我這個人。」老人在炕上活動一下身子,把頭壓在枕頭上咕噥著:「尊敬的國家女師啊,俺林中人先向您道一聲安康……您也不能不理別人的死活。您的心好硬啊,林中人怎麼受得住。我們都是公職人員,更應該多體貼才是!國家女師!國家女師!我要在這裡罵您哩,國家女師!」老人的臉在枕頭上顫抖搖動,整個瘦小的身軀弓起又放下,帳布被震抖了。文太驚訝地看著,心想老人與小六是絕對不同的兩個人,可這幾天的情狀卻是相同的。他那麼替老人難受,知道這一切對一個老人是無法抵擋的——那像火苗一樣燎著胸口啊。他緊緊握著老丁的一隻手,又把這手貼在臉上。他自語一般急急地輕輕地呼叫著:「老丁場長,我比誰都理解您老!您是個重感情的人,您待我們場里人恩重如山。我真想幫您,可又幫不上忙。您老多保重啊,您老自己多支持著一會兒吧。我真恨那個國家女師,讓我罵罵她吧。」老丁從枕頭上抬頭插一句:「不許罵她!」文太急忙說:「我怎麼敢罵她!像您老一樣,我是說說氣話。我多想看看她的模樣,她多麼穩重大方!她多麼文雅!我一輩子看不到比她更美貌的女人了。」兩個人緊緊摟抱在一起,互相捶打後背,久久不語。

這個夜晚,文太陪老丁在小學校舍四周徘徊。他們指點著尋找女教師安睡的那間小屋,後來見黃亮的一扇小窗上映出了女教師的影子。她在端杯喝水。老丁緊緊盯住,說:「看見了吧?她盡喝水。哎呀,我算見著她了——你知道我不敢來看她。」文太握著老丁的手,弓著腰往前走幾步,說:「老丁場長,我真想過去拍拍窗紙,把她叫出來。」老人阻止了。他說這隻隔了一層窗戶紙,一戳就破的,就破的。後來燈熄了,老丁說:「她睡下了。看著她孤單單的,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啊。多好的姑娘,四十多歲了還是獨身!我們怎麼早就沒有發現呢?這事咱也有責任。我們應該早早讓她結束獨身生活。」文太信心十足,用力握了一下老人的手:「會的。一定會的。」他們繼續沿校舍旁的小路走去,長時間沉默著。小路兩旁的草葉有露水生出來,夜已經深了。老丁接著又討論了一旦婚期來臨,他們要做些什麼,等等。他們討論了每一個細節,比如新房的安置、酒宴請不請參謀長和老七家裡,等等。較為一致的意見是堅決不請公社女書記。還有,在婚期的前後十天時間裡,要讓黑杆子和寶物特別注意一下某個人。天有些涼,天空的星星又大又白。老丁看看校舍的方向,見它無比安靜地呈現一溜黑影。不遠處的小村莊有狗的叫聲,叫聲停了就更加寂寥。他撫摸著自己的胸部,輕輕哼唱起來。後來這歌聲就大了,引逗小村裡的狗齊聲嗚叫。老丁唱著,唱罷對文太說:「她會辨出我的音調來。我相信這夜晚她是睡不安穩了。多好的一個夜晚,我唱了歌給她聽。」他的話音剛落,一個黑影飛快地奔過來。老丁一眼看出是寶物,說:「它來了。它是不放心我呀,走吧!」

老丁的事情使文太越來越沉重。他等不到女教師的回信,像老人一樣焦慮。他對軍彭說:「快十天了,就像鈍刀割肉,誰受得了。」文太講了事情的前前後後,說:「老人把你當成兒子一樣,別人我才不講。」軍彭在小屋裡踱起了步子,停住說:「讓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婚姻上折騰成這樣,我們是不稱職的。」文太點點頭:「不過怎麼辦呢?」軍彭只顧自己說下去:「老同志為革命戰鬥了一輩子,晚年什麼幸福不該得到?我們眼睜睜看著他這樣,對不起他啊!」文太久久地握著軍彭的手,默默無語。

老丁越來越消瘦。幾天來他不吃飯,只喝一點蘑菇湯。後來他病倒了。文太、軍彭和黑杆子焦慮萬分,用各種野物給他補身體,又請來小村一個中醫開了湯藥。老丁的病時好時壞,參謀長和女書記代表地方來看過,彼此使著眼色。老丁對左右說:「什麼醫生也除不去我的病根。」參謀長問:「病根在哪裡?」老丁不語。他們走後,老七家裡又來了。老丁握著她的手,再三撫摸。老七家裡親了親老丁鼓鼓的額頭,哭了。文太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動人的愛情。」他們此刻最恨女教師,都認為她比不上老丁場長一根毫毛。夜間,秋風吹得人心裡一揪一揪的。小屋裡,只有老丁和小六的鋪子發出嘆息聲。兩個不同的人,在同一個夜晚害了同樣的病。風一陣大似一陣,野物凄嘯。有鳥兒扇著翅膀從屋頂上經過,帶來了隱隱約約的雷聲。文太也睡不著,矇矓中見軍彭一個人披著衣服在屋裡踱步。風把什麼吹得尖響,像一陣陣邪惡的口哨。寶物從屋角爬起來,轉著身子將尾巴壓到屁股下,才重新躺了。夜深了,黑漆一樣的霧氣從窗縫湧進,蒙到了文太的臉上。文太覺得軍彭爬上鋪子,黑杆子起來小解,之後又到乾糧籃里擰了一塊玉米餅填到嘴裡。一陣咀嚼聲引來了三兩個蝙蝠,它們呼呼飛著,緊貼著文太的眉毛滑過去。林中一棵大樹折斷了,發出「咔啦啦」的巨響。文太似乎看到折斷的大樹枝葉下,有一個褐色的大河蟹支起笨軀爬過,沙沙聲如同急雨。一片片泥土在風中開了裂紋,接上無數的蘑菇圓頂鑽出地皮,一望千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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