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老丁踏著落葉唰啦唰啦往前走,文太見了跟上去。秋風很涼。寶物從後面追幾步,又立住了。老丁有時仰臉望望樹隙間的天空,有時看看腳下的小草。松樹碧綠,楓葉通紅,橡子在地上滾動。文太追到老丁身側叫了句:「丁場長。」老丁站住了,額上的橫皺積起一疊。他瞪了文太幾眼,往前走了。文太咬了咬嘴唇,把手插到頭髮里。想了一會兒,他拍了拍腦瓜走回去,對正在燒火的黑杆子說:「出來一下。」黑杆子跟出來。他說:「真玄。」「怎麼咧?」「丁場長後天就該過生日了,那是他的六十大壽。」黑杆子「哎喲哎喲」地叫起來,黑乎乎的大手摩擦著褲子。文太叮囑道:「我們趕緊布置起來吧,老丁自己不好說什麼。這時候更要注意某些人的動向,防止破壞。我去轉告駐村工作小組,還有老七家裡。采蘑菇的事交給小六,但不說是幹什麼用。多采,柳黃和松板最好。」黑杆子為難地說:「新來的軍彭呢?」文太想了想說:「不能瞞他。不過我來說吧。」他顧不上吃早飯,先找到老七家裡。老七家裡一見他就拍了一下腿,說:「了不得了!」她露著黑紫的牙根,一手指向街巷說:「毒蘑菇昨夜個又毒死人了,看看吧,這會兒工作組也去了。」「誰?」「黃花小女。剛十七歲哩,小名叫小野蹄子……看看去吧。」文太吸了一口涼氣:「是從你手上出去的干蘑菇嗎?」老七家裡又拍一下腿:「俺都是收購來的哩,混進個把也毒不死人。她吃了鮮的。」文太又想起了公社女書記的男人,「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一句歌兒從腦際飄過。他扼要地講了老丁過生日的事,然後急急奔向街巷。

一群人圍住一個小茅屋。文太撥開人群跨進去,見參謀長站在大土炕下,一邊是公社女書記。兩個女青年用皮尺量著什麼。死者是一個少女,面容安詳地躺在牆角。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像嫩嫩的玉米纓。老父親坐在炕頭上,兩手按著膝蓋,不停地抖。有人問他一句,他嗚嗚講不清,大滴的淚水往下掉。文太沒有搭理參謀長,雙手拄著膝蓋彎腰看小野蹄子。她穿著圓領兒小花布衫,一條半長的柔軟的小綠褲,上面滿是補丁。從褲口上伸出的一截腿腳黑中透紅,有樹枝划上的疤痕。一雙很小的腳,腳上沒有鞋子,只有硬硬的繭殼。一隻手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伸出來。手是小的,同樣是堅硬的、黑黑的。她閉著眼睛,眼睫毛顯出黃黃的一道。她睡得好香,沒有人能夠吵醒她。金黃色的頭髮散在肩膀上,瘦瘦的小肩膀撐開頭髮探出來。她的左腿屈著,右腿伸開,像要奔跑。昨天的田野上就奔跑著這個金黃頭髮的姑娘。那時,她的翹翹的鼻子被霞光照亮了,一蹦一蹦地跑。風把頭髮掃向一側,紅頭繩脫了,頭上好似系了一面小旗幟。如今,她睡著了還在奔跑,永遠是夢幻,永遠是夢幻。一道綠色的汁水微微聯結著她的下巴和黑漆漆的炕角,她就沿著這汁水爬了一個夜晚,爬進了永遠的黑暗裡。炕角是她吐出的東西,那裡隱隱可辨粗劣的食物和幾片沒有嚼碎的花蘑菇。一個鄰居老太婆顫顫地走過來,從門框上取下一個柳條笊籬,指著食物讓大家看。這是人人都熟悉的吃物,全村人都吃它,吃了幾十年。這是發霉的瓜干切成的小方塊,上面粘著樹葉和糠末。一股酸味直刺腦門,聞過都皺眉頭。吃它的時候要費勁兒,把脖子往上伸一伸,咽下去。老頭子和老太太、小孩兒和半大的孩兒都要吃它。老人吃過了出去曬太陽,年輕人吃過了出去做活。老太婆指著笊籬上一個坑凹說:「看看,這是小野蹄子昨個吃掉的一塊。她悔不該吃那蘑菇,苦命的丫頭。」另一個老婆婆在一邊用袖口抹眼睛插話:「可憐見的。她吃什麼?吃什麼?」這會兒老人一眼瞟見了文太,就說:「比不得你們,吃香噴噴的玉米餅。給村上人一口玉米餅嚼嚼吧。」文太沒有做聲。他很難過。這時參謀長與公社女書記聽到了什麼,抬頭瞥見了文太,就走過來。「又一起中毒事件。」參謀長說。文太看著小野蹄子:「多麼悲慘。」公社女書記喘息著:「老丁和你最懂蘑菇,該研究個方法告訴群眾。現在時興『群眾辦科研』嘛,是吧?」文太點點頭,但心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她。他說:「老丁場長早有打算。他本來就該有著作。不過這得他過了生日之後——他馬上要過六十歲生日了,全場都很重視。」參謀長看了女幹部一眼:「同志之間可不興祝壽。」文太憤憤地頂一句:「這是總結老人六十年革命生涯的時候,怎麼能叫『祝壽』!」參謀長「嗯」了一聲,糾正說:「他小時候不能算那種生涯的。」女幹部使了個眼色,又拍打一下文太:「這樣吧,地方政權會考慮的,請你先轉達我們的意思,改日再登門——現在還要處理案件哩。」文太看了看小野蹄子,走了。

文太講了村莊里剛剛發生的事情,懇切要求老丁場長能在百忙之中傳授分辨各種蘑菇的方法。軍彭在屋內踱步,止步時舉手擁護。老丁說看來著作是非寫不可了,群眾反映強烈。老丁走開,文太對軍彭講了給老場長過生日的事,認為該寫一篇《老丁頌》,到時候讓老人沒有防備,高興高興;同時,也可以宣洩心中長期積聚的敬佩之情,一吐為快。軍彭對後者有些猶豫,說這樣做是否有些過了?文太說:「你不知道老人的經歷,所以才那樣說。他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聽一篇生日獻詞有何不可!這也符合廣大職工的心愿。如不然,那才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哩。比如小六,他會高興為老同志過生日嗎?不會!他一心想的是篡權謀位——我第一次揭出了事情的根源。」軍彭無言以對,文太準備紙墨去了。傍黑,老七家裡送來了一瓶燒酒,還從衣襟里掏出一隻雞——那是她悄悄從街上偷來的。她走後,參謀長和女幹部又送來一塊生肉、一頂翻毛皮帽。小六不知道要有什麼事情,只是忙著采蘑菇。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說一句話,嘴唇生了裂口。他在默默等候另一件事情,胸中的火苗一刻不停地燎著他。他采了滿滿一筐蘑菇,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來來去去的人。寶物用舌頭舔去了身上的臟痕,比往日更加勤快。太陽還沒有落山,它就出巡了——出巡時間比平時提前了一個鐘頭。老丁和黑杆子都回來了,他們手裡提著獵物。鍋里的蘑菇湯滾動起來,肉塊在水上翻來覆去。老丁坐在帳子里抽那個大煙斗,一聲不響地等待。寶物提前趕回來,全身沾滿了野草籽,散發出一股古怪的氣味。軍彭在屋中踱步。文太略帶嚴厲地招呼小六搬動桌子,接著是布好木凳。文太剛要說什麼,老七家裡闖進來了。她頭顱探著,「蓬蓬」吸氣,繞桌一周,然後從衣懷裡摸出了一把綠色糖球、一根小耳勺。文太不快地盯她一眼,撩開帳子說:「老丁場長,請您老入席了。」老丁咳一聲,出來坐下。黑杆子滿臉是汗,嘴唇有些抖。老七家裡把剛帶來的東西獻上去,說了些祝壽的話。軍彭皺眉。文太說:「今個是您老六十歲生日。革命生涯千萬里,我們晚輩不能比。請讓俺先敬丁老一杯水酒。」說著舉杯,率領大家一飲而盡。黑杆子說:「這是咱一分場最興盛的時候,人員最多哩。」老丁點頭,又將手掌向老七家裡抖抖說:「你代表地方了。你比那個參謀長和女幹部強上百倍!他們的東西我不稀罕。看看那個翻毛皮帽吧,我什麼時候戴過這東西?地主才戴它哩。」幾個人於是厭惡地盯了一邊的皮帽。寶物哼一聲,咬住皮帽送到屋外去了。大家又喝了幾杯酒,文太站起來大聲說道:

「老丁場長,請聽俺們寫的獻詞吧!是給您的獻詞!」

老丁眉毛一動,忍不住說:「還有那東西嗎?」文太看看所有的人,從懷中掏出一疊白紙,展開念道:「老丁頌。林中有一矮瘦老人,名曰老丁,不可不頌。該老人至今日深夜十二點半左右滿六十歲整,老當益壯。六十年前情景實在遙遠無法測知,想必是降生一美妙孩童全家歡喜,接著用母乳精心餵養。時逢黑暗世界,軍閥混戰民不聊生,老丁足跡印遍山崗平原,一度淪落民間。俗話說古來將相皆出寒門,艱難生活造就英兒。老丁幼時即熟知各種人情大理,稍大更是精明過人。瞻望其鼓鼓方額便可測豐富智慧,端詳其圓圓大口亦當曉能言善辯。塵世間各色人等,無不為之傾倒。老丁年輕時剛勇過人,猛力常在,令無數妙齡少女神魂顛倒;然老丁嚴於律己,淺嘗輒止,毅然參加革命。從此他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偶爾思念往日情誼淚水不斷。革命聖地他曾去過,與偉人握手,與鋼槍做伴。不知穿破多少糟爛草鞋,也不曉吃過多少奇怪草根。待千里江山紅遍,他在叢中笑。資深功厚,草繩系腰;安邦治國,鞋露腳趾。試想普天下老人皆似老丁般勤儉節約,祖國將省下多少金錢銀兩。話說歲月如梭,星轉斗移,老丁鼓額之上已見六道橫紋,時不我待。到此時丁老方憶起終身大事,徹夜不眠。東南方有鳳凰專落梧桐,咱小屋有巨龍潛於大江。水一到渠必成秘而不宣,人一走茶就涼壞人遭殃。曾幾何時歹人無限猖獗,黑雲翻卷。有小人臉色蠟黃膽大包天,行為可疑,眉眼猥瑣,不足掛齒,然實在令人氣惱耳。唯老丁胸懷寬闊,不計前嫌。有信心,有眾望,也有威儀,四方人物皆心悅誠服甘受領導。革命者解放全人類始解放自己,丁場長至老年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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