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每天要用很長時間來訓導他的狗。這個工作要等幾個人離開小屋時才做起來。寶物兇殘有餘而靈慧不足,唯有老丁不這樣認為。最早的時候他發現了這條臟臭的狗會斜著眼看人,心中一動。一條刁怪的惡狗,老丁想。他調整它的飲食和坐卧,漸漸讓其有了固定的工作時間。比如它平時護住小屋,傍晚才是出巡的時間。它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老丁。老丁怒喝一聲,它就抖著身子伏下來。有一次老丁病了,它守在一旁不吃不喝,還不時地流淚。近來它斜著眼睛去看小六,還要露出那顆殘牙,走近他,像老人一樣哼幾聲。不久前老丁教會了它一位數的加法,它常常用來計算林子里被偷伐的樹木、小六在小屋中的出入次數等等。老丁又教它兩位數的運算了,由於急於求成,反而擾亂了以前的一位數。老丁非常懊喪。「六把鐮刀加四把鐮刀,幾把?」老丁大叫。寶物細細的尾巴夾在後腿間,聲音顫顫地叫了七聲。老丁大罵起來。看來他不得不放棄兩位數的教育。老丁認為這條狗沒有數學才能,就開始教它另一種本領:偵察。老丁弓著腰,在小樹間一彎一彎地走,東看西看,伏下,又走。寶物的腰也弓起來,像他那樣貼在小樹榦上,最後伏下。「嘿嘿!」老丁笑了。他們做累了,老丁就講一些故事給它聽,也講那些男女的事情,寶物就露出了那顆殘牙……日子久了,寶物的神情和步態很像老丁了。它跑進小村去,人們見了它,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起老丁。它厭惡的人,人們以為老丁也不會喜歡。常了,有人就試探著它的好惡以判斷老丁對某某人的態度。可是後來,又有人發覺它對同一個人不停地搖尾巴,轉過臉就露出了殘牙。這真讓人費解。它在小村裡橫跳豎跑,為追一隻雞,有時竟能像貓一樣登上屋頂。村裡老漢鼓勵年輕人說:「快把它砸死算了!」年輕人急忙行動,用繩子勒,用套子套,甚至還在一塊肉里下了毒。結果寶物輕而易舉地躲過了災禍,倒是小村自己的貓狗遭了殃。駐村工作組的參謀長說:「看我的。」他從套子里掏出一把閃閃有光的小槍,又示意工作組的女幹部看著他——兩手端起,閉一隻眼,一扳機子。寶物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參謀長,在他扳響機子的一剎那,騰空而起,跳起足有三米高。參謀長的槍剛要連發,不知為何卡住了殼。他暴躁地拍打著,咒罵著,寶物卻箭一樣飛過來。參謀長還沒有弄明白女幹部在身旁為何驚叫,寶物就從他的肩上躥過,把尿撒到了他的臉上。四周的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參謀長只顧弄他的槍。這會兒寶物並未逃開,而是出人意料地復撲過來,扯去了參謀長的一道衣邊。不久,這一綹黃布就握到了老丁的手裡。老丁注視著小村的方向,小聲哼了一句:「那好,咱來走著瞧吧。」

寶物忠於職守,是全場楷模。它喜歡暮色茫茫的樹林,覺得這渾渾一片藏下了無窮無盡的奇妙。黯淡的光色中,它弓著腰往前跑著,有時跑到一隻長嘴鳥跟前,長嘴鳥還毫無察覺。很多生靈都準備夜歸了,它們招呼著收拾黑夜裡吃的東西,一家子熱熱鬧鬧。寶物偏愛突然衝到它們中間,將它們一股腦兒趕開。最小的那一個跑得慢,它就叼上,扔到多刺的荊棘上。有一隻老獾領著一隻小獾,大模大樣地從它面前走過。它憤恨地叫了一聲,它們一閃就扎進樹叢中去了。寶物受到了巨大的藐視。有一次它看到小獾自己在啃食大獾留下的碎肉,就把小獾趕到一邊去。它將三個最毒的蘑菇搓成泥汁撒在碎肉上,躲起來看著小獾回來吃掉了。小獾抿著嘴,寶物樂壞了。它跳出來告訴小獾:你是必死的。當然,從此這個林子里再也沒有出現這隻小獾。有一次它用同樣的方法整治一隻狐狸,那隻狐狸笑著說:你說林子里誰是王?寶物說:我是王。狐狸說:我也看你是王,又有肉又有蘑菇,我看王吃吧。寶物罵了起來。狐狸笑著跑了。寶物後來才鬧明白,狐狸話中的寓意是:你是個該死的王。它震怒了,火氣燒得它不得安寧,鼻孔邊上很快生了火瘡。它一連幾天嗅著狐狸的臭味,都沒能成功。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它才發現:那以後,狐狸身上沾滿了野花瓣的氣味。它想讓黑杆子的土槍對付這個刁鑽的敵手,黑杆子曾跟著它跑遍了林子,身上划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狐狸善於變化,有一次變成了老丁,將寶物惡狠狠地揍了一頓,就在狐狸得意地離去時,寶物聞到了臭味兒,一抬眼,見「老丁」衣襟下有一條粗粗的紅尾。寶物示意黑杆子開槍,黑杆子沒有看見尾巴,反而一怒之下用槍托搗了它一下。從此它覺得有一個紅狐狸分去了林子的一半,而林中所有的生靈,包括樹木花草,都在暗中分為兩派。它從大楊樹下跑過,如果碰巧有個樹枝掉在它的身上,它就認定楊樹降了狐狸。狐狸必除,它這樣對自己說。一切的辦法都使盡了,看來只得求助於老丁,而老丁無法明白它的複雜用意。一氣之下,它偷偷毀了小屋旁的雞舍,又將菜田搞亂了,並採集了林中散落的紅色狐毛,成一束咬在嘴裡,一聲不吭地卧在臉色發青的老丁身邊。老丁火氣日盛,怒斥持槍的黑杆子,於是黑杆子加緊追殺紅狐。幾天過去效果甚微,「紅狐」又毀掉了南瓜秧。老丁無奈暗中查訪,用十六斤干蘑菇請來了小村裡一位偷偷作法的法師。那是個骨瘦如柴、臉色灰暗的老人,手持一柄銀色拂塵來到了林中。老丁及文太、黑杆子陪伴著法師,在林中徘徊。法師滿臉的灰塵令寶物不能容忍,但它沒吭一聲。想到那個敵手頃刻間就要遭殃了,它無比高興,從心裡感激老丁。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注視著法師的一舉一動,渴望奇蹟發生。法師從衣袖中取出一面精緻的銅鏡,利用樹隙的微光反射著什麼,小心地轉動。突然法師大喝一聲:「哪裡逃遁?」接著,銅鏡不轉了,他只用一手懸住,一手指著鏡心說:「看看吧,裡面映出來了—— 一隻老紅狐狸,沒有牙了。」老丁等幾個人輪番湊過去看了,都說沒看見什麼呀。法師一拍腦袋說:「噢,你看我忘了,你們都是凡眼哪!」他說著小心地將銅鏡平移到一張白紙上,紙上畫了八卦。法師指天指地,口中念念有詞,接著收了銅鏡,點燃了白紙。紙灰升向天空那一刻,法師猛地伸長了手指,指著飄飄黑灰喝一聲:「去——!」黑灰在風中很快消散了。法師搓搓灰臉說:「行了。它已經被我貶了。久後也許出現在林中,不過已經不礙事了。」老丁問:「你怎麼不抓獲它,宰了它?」法師小聲說:「一隻狐狸鬧到這步田地也不易,道行不淺了。都是通星宿的,不能太過了。」老丁醒悟地點頭。文太和黑杆子也吐出了一口長氣。寶物站起來,抖一下皮毛,匆匆地奔向林子深處了。它重新覺得是個王了。它向著夕陽叫著:「王王王!」滿林子都回蕩著它的聲音,威嚴更重了。它讓老烏鴉停下來,給它扇一會兒風。老烏鴉離去時已是呼呼喘,它追上去又拔下一根黑羽來。它叼著黑羽往前走,見老鷹在撕咬一塊兔肉,就用羽毛去換兔肉。老鷹只得忍氣吞聲地拾起黑羽毛飛掉。寶物有滋有味地吃了兔肉,步子懶散。它走了一會兒,看見了甲蟲。幾個甲蟲慌慌地躲。它讓它們都站住,一米遠立一個,它要一步踩一個甲蟲,從它們背上跳過去。這是帶有試驗性質的舉動,寶物興沖沖的。甲蟲只得一字擺開,最後一隻甲蟲是它們的母親。寶物先助跑,然後踏上了甲蟲後背。甲蟲抵抗著巨大的壓力,寶物利用甲蟲身上的彈力往前躥跳。六加六等於十二,寶物高興得恢複了一位數的運算能力。它從十二隻甲蟲背上躥過。當它的腳落在最後一隻大些的甲蟲身上時,它有了一股莫名的火氣從腹股溝那兒升起來,就在腳下使勁蹍了一下。大甲蟲沒來得及叫一聲就化成了黏糊糊的一攤。寶物對一群甲蟲的嚷叫充耳不聞,跳著跑了。樹隙間所有的蜘蛛都在逃避,它們知道寶物最恨的就是它們了。蜘蛛在背後叫寶物為「丑凶神」,並編了一套咒語咒它。那咒語像標語一樣,呈一條條透明的細絲從樹梢懸掛下來。寶物跑著,只要挨上垂掛的細絲,就是挨上了咒語。它們快樂地想,詛咒必定會應驗呀。蜘蛛們的咒語是惡毒的,它們並不咒寶物馬上死去,而是咒它有一天突然落入兩個狠毒的人手中,讓它受盡磨難。比如兩個人最好是一男一女,一陰一陽,夾帶著邪火整治折弄這條賴狗。兩個人天性頑劣得也像寶物,俗稱狗男女。狗男女治狗當然內行,他們會合夥侮辱寶物,讓它死去活來。它們就這樣唱念咒語,一邊還彈著絲琴。茫茫夜色里,一時充滿了蜘蛛的恐怖的歌聲,寶物聽不明白,只是不安。也許就是這歌聲才使它不快,讓它儘早結束了這一次出巡。

老丁很留意小村裡的事情,特別是關於駐村工作小組的一些情況。來林中做活的民工一口一個丁場長地叫,十分樂意告訴他一些情況。他還從老七家裡那兒得知,參謀長常來小店轉轉,喝酒解悶兒。老丁問她:動不動手腳?老七家裡說:有時也動,不過都是喝醉了的時候。老丁一拍膝蓋:那也算!他很快在小店裡會見了參謀長,並以對待下級的態度跟對方說話。參謀長終於火了。老丁用一根食指點住他的左胸部說:「不用急躁,哎哎,慢慢來。我告訴你,我們林場是工人階級,你當然知道那算個領導階級。俺掌握的情況很多。比如你在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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