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買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文太眯著眼問老七家裡。老七家裡把頭湊到他耳根:「買了,是這個月初七那天傍黑。」文太咬咬牙,罵了一句。老七家裡坐在櫃檯上,黑布衣服包住了雙膝。她從貨架上摸了一塊糖咂著,鬆鬆的腮肉活動起來。她問:「老丁身子可好?」文太點點頭:「場長心胸開闊啊,不像我。」老七家裡把滑溜溜的糖塊一不小心咽了。文太又問:「一片顏色多少錢?」老七家裡做個手勢:「一角三分。」文太點點頭:「叛徒從來都是捨得花錢的人。」他見老七家裡手指甲很長,其中小拇指甲快有一寸了。出於好奇,他攥住這手看了看。老七家裡笑得亂抖:「真好孩子。」文太趕緊鬆了手。他瞅准機會偷了一塊糖,然後隨便扯幾句就告辭了。在路上,他咂著糖,又想起該將這糖果留給丁場長,於是趕緊取出,用原來的糖紙包了。

文太琢磨,要抓到證據,也許還要到總場一趟才行。那些顏色早晚化成一些有毒的字紙,經郵電局捎到總場。可惡的總場,可恨的書記申寶雄,還有他的鬼秘書。文太在總場場部工作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後來他到了老丁管轄的地盤,這才發現世上原來還有這樣的自由境界。更美妙的是鄰近林子就是一個小村,小村裡形形色色,有演化不完的故事。這些貧窮的村裡人對林場職工格外羨慕,因而被個把姑娘愛上是輕而易舉的事。林場里雜事繁多,如給未成年樹打杈修枝,給苗圃清除雜草,鋤地,點種野豇豆等等,都需要從小村裡招些民工,每人工資六毛四分。領民工做活是最愉快的了,那時領工人像個將軍,說什麼話都是不改的命令。姑娘家「咯咯」笑,不聽命令可不行。不聽命令不要工資啦?再說工人階級可是領導階級,不聽領導行嗎?還有老丁,他是最使人心悅誠服的老人了,在林子里對付日子、對付鄰近小村裡的人,都有不盡的經驗。有這樣的老人掌舵才叫幸福哩。可怕的是出了叛徒(什麼年代都有這樣的東西),總場就派來工作組騷擾。那真是斗心鬥智、腥風血雨的日子,多虧了老丁穩如泰山,運籌帷幄,這才化險為夷。不服老人不行啊。回想工作組當年可算是機關算盡,結果寸步難移,一步碰到一個陷坑。如今呢?又有人買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顏料!文太最怕的是把他從老丁身邊趕開,那樣他又要回到總場了。

總場喲,不堪回首的日子喲!

那時的文太留了分頭,衣兜上像小六一樣插支鋼筆。總場旁邊有一處師範,三年沒有招生,到處陳灰積土。他有一回闖進去,認識了看管圖書的一位老頭。他借回了很多書,日夜不停地看。有一陣眼睛發花,他就乘機戴上了一副左框殘破的眼鏡。場黨委秘書讀過完小,但偏偏嫉恨一切的讀書人。他自己戴了眼鏡,但對其他戴了眼鏡的人不能容忍。文太在這兩個方面都犯了忌。秘書的話差不多也就是總場的話,秘書說要查一查文太是怎麼回事,總場也就開始查了。首先是跟蹤文太,發現他頻頻出入一個破書屋,裡面不陰不陽,蛛網密布。一個老人蹲在書隙里咕咕噥噥,手忙腳亂,看上去面無人色。天哪,原來文太常常接頭的就是這樣一個人。跟蹤的人感到無限驚異,報告了場部,場部指示再探。文太一頭鑽到舊書堆里,半天也不出來:有時好不容易露出臉來,那個老頭子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上半天,樣子過分親昵。跟蹤的人不能理解,往回走的路上反覆思索,漸漸腦海里出現幻象,將看到的情景一再演繹。他再一次彙報時,說文太已經被書毒壞,嗜書成癖,竟能將頭部扎入骯髒的書堆長達三個小時之久。由於被書毒害,多種病症同時爆發,行為格外怪異,比如竟和一個老頭兒貼在一起,老頭兒親吻他耳垂下邊一點。兩人成天關在陰暗的角落,不思茶飯,非盜即娼。老頭一雙瘦瘦的手一挨近文太就抖個不停,撫摸拍打,顯然是個謬種。如此大惡如不及早剷除,林場上千職工受到侵害只是早晚的事情。秘書聽罷說這一下好了,罪證確鑿,千頭萬緒歸根結底,那就準備辦起來吧。文太全無察覺,一邊還洋洋自得,整日大背著手走路,甚至對打字員姑娘產生了非分之想。他背誦著從書上學來的動人詞句,口若懸河,在打字室里一待就是半天,出來時熱淚盈眶。他講述的都是千古少有的愛情故事,比比畫畫,像是親臨其境。打字員的父母是本場老工人,老兩口開始商量怎樣處治這個用心不良的小子。秘書告訴他們上級早有安排,請靜觀事態發展。文太在這一段對人倒格外和藹,工作也勤懇主動。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打字員用機器打出了這樣一串字:「我愛文太。」她的小信封被秘書巧妙地截攔了,秘書偽造文太的筆跡寫了數量相同的四個字寄給了她:「去你娘的。」打字員哭成了淚人,從此再也不願見到文太。文太正在打字室窗外痛苦地徘徊,場部基幹民兵就把他逮起來了。連夜的審問,用樹條子抽他,毅然決然地沒收了眼鏡和鋼筆。審問的結果是一無所獲,因為所有的令人不安的東西都是書上學來的一些詞句,以及由此而催化出來的不好的念頭。這一切如今都裝在他的內心即肚子里,只有適當的機會才會說出來。這像食物中毒或消化不良一樣,在一定的時刻總會嘔吐。場部決定一方面將前因後果如實通告小老頭所在單位,另一方面將文太交給群眾監督勞動,聽候發落。

最難忍耐的是等待處理階段。文太每天默默勞動,不敢胡言亂語。所有的人都可以呵斥他,他需要討好所有的人。場長申寶雄的老婆趁火打劫,責令文太每天在勞動間隙里為她采十個鳥蛋補身體,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順手采兩斤蘑菇。鳥蛋一般都在樹頂,因而文太天天爬上爬下。他瞧著小鳥蛋美麗的花紋,常常感嘆不已。蘑菇很多,大半是松樹蘑,他在短時間內即可採摘兩斤。由於經常出入申寶雄家,一般的人物也就不敢隨便刁難他了。申書記的老婆生吞鳥蛋,身體果然一天天偉壯,敢於和文太一試力氣。她抱住文太的腰,輕輕一扳就把他放倒了,接上是胡亂胳肢。文太笑著在地上縮成一團,滾動不停,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漸漸他怯於去申寶雄家,有時手提鳥蛋和蘑菇進退兩難。申書記老婆的熱情卻一天天高漲,對文太不僅是胳肢,還要撫摸,說:「年輕人的皮兒滑。」日子久了,她教給文太一些奇怪的舉止,讓他變得膽大勇敢。文太看到了一個從未看到的怪異世界,覺得以前看過的毒書何等荒唐。文太從申家出來,脾性潑辣起來,再也不像從前那麼文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文太交往女人的方法千變萬化。那個打字員給他帶來的災禍顯而易見,為了報復,他將她得到了又拋棄。為了報復更多的人,誰對他呵斥過,他就在申書記老婆面前說誰的壞話,到後來弄得人人自危。他從未放鬆過采蘑菇和找鳥蛋,認為這才是立身的根本。久而久之,他對全場的蘑菇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在他一切如意、正設法整治那個秘書的時候,申寶雄多少領會了老婆心底的一些秘密。但他不敢衝撞老婆,只好想方設法對付文太,在這個小夥子身上尋找巧妙的主意。他采了些香瀉葉偷偷摻在文太送來的蘑菇中,使老婆大瀉了三天,連說話都有氣無力。文太幾次送來蘑菇,申寶雄都如法炮製,結果老婆再也不敢吃文太的蘑菇了。但她仍讓文太來送鳥蛋。申寶雄無奈,只得將香瀉葉熬了濃汁,尋機會就在碗中滴入幾滴。老婆很快被瀉得面黃肌瘦,文太來看她,兩人也只能眉目傳情。香瀉葉使申寶雄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他想出了一個更好的辦法,就是流放這個白面書生。當時有好幾處屬於林場管轄的小林子,而其中離總場最遠也是最荒涼的,就是老丁這片林子了。誰知文太被流放後反而因禍得福,他很快就忘記了與場長老婆揮淚別離的場景。老丁身邊的歲月像蜜糖一樣黏稠而又甘甜,他們與鄰村人結下的各種友誼使他永遠著迷。只有這兒的生活遇到危難的時刻,才派他到總場走一趟。上次小六的黑材料,就是他從申寶雄老婆手中取走的。

當年文太來到老丁這片林子時,正好是初秋天景。老頭子用蘑菇湯菜招待了他,湯汁中有誘人的肉塊。原來老人的槍法很准,只一槍就可以打下從空中飛過的老鷹。老人還會下各種套子皮扣,準確地套住林中的兔子和貓獾。當時黑杆子早就是老丁身邊的一個人了,老丁睡夢中說出的話他都要照辦。文太在寂寞的時候講了總場時的一些事情,流露出無限的懊惱。老丁仔細地看了看他被樹條子抽上的渾身疤痕,又小心地撫摸了他被場長老婆無情地耍弄過的枯瘦的身體,破口大罵。老頭子說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滋養這個年輕人的身體,用更多的時間教會他過日子的新方法。隨著皮膚日漸滋潤,文太發現老丁是一個無所不曉、歷經滄桑的奇人。這個人年事雖高,但氣血旺盛,慾望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新異的想法一串串從鼓鼓的腦殼生出。老傢伙曾經愛上的女人也多,而每一個都伴有激動人心的故事。文太被他的經歷弄得目瞪口呆。剛開始他還將信將疑,到後來就真假莫辨,與老人一起激動,一起燃燒,一起過舒暢的快樂的生活,也一起荒唐。談到整治仇人的方法,老丁可讓文太開了眼界。老丁說到場長申寶雄,就哼哼一笑說:「挨樹條子抽的該是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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