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手裡的木杴像一支櫓槳,搖啊搖,鐵鍋裡面起波瀾。一邊的三個人咽著口水,咂著嘴。「文太!黑杆子!小六!」老丁在鍋台邊喚了一句,他們立刻應聲:「哎啦!」老丁又搖了一會兒,向一旁伸伸手,白臉文太趕忙遞過去一個黑色小瓷瓶。老丁握緊瓶子,照準鍋心就是三甩。文太轉臉看了看其他兩人,朝鍋台邊的老人一豎腦袋。黑杆子咧著大嘴,抄著手,快樂地蹲下又起來。小六臉色蒼白,眼睛不停地動。黃色的玉米餅摞在一邊的一塊木板上,冒著熱氣。這個夜晚不用說有一頓好飯:喝蘑菇肉湯,吃玉米餅。老丁要喝酒,那是一種味道純凈的瓜干酒。如果老頭子高興,也許會分給三個人每人一口。黑杆子白天在林子里打到了一個貓頭鷹,文太和小六認為它的肉不能食用,被老丁呵斥了一句。它的肉與蘑菇配在一起,味道誘人。老丁的話從來沒有錯過。湯熬好了,老頭子從鍋台上蹦下來,熱汗涔涔。他唱著歌,文太和黑杆子不停地笑,老丁於是更起勁地唱。小六臉龐木木的,老丁就在唱詞里加進了一句罵他的話。小六的臉紅了一下,接上又白了。文太提議開飯吧,老丁瞅瞅屋外的黑夜,又歪頭聽了聽說:「寶物許是遇上了麻煩,它早該返回了。罷,不等,開飯。」話一停,黑杆子抄起大鐵勺,在四隻碗里一一點過。有一個印了金邊的大碗里蘑菇多湯兒少,不用說是為老丁準備的。老丁說吃吧吃吧,飯後再不見寶物,那麼黑杆子就掮槍出去找找吧。他說著大喝一口,又到身後黑影里摸出了一個酒瓶。酒香一下子散開來,文太激動得手都抖了,呼出一聲:「丁場長……」小六狠狠地盯一眼文太。老丁一抬手拍了一下文太的肩膀:「喝口喝口。」文太抱住光滑的瓶子吮了一大口,咕的一聲咽下,愉快地大喘。黑杆子起身點燃了桅燈。黃色的亮光罩住了小屋,四人圍坐著,臉色通紅。小六嚼玉米餅的樣子很怪,左腮總是凸起一個拳大的瘤。老丁說:「六兒牙口不好。」大夥都笑了。牙口如何如何,一般指牲口。

這片林子屬於幾十里地之外的國營林場。十年以前老丁一個人在這小屋裡看管林子,總場為了加強管理,又派來三個工人。老丁自封為場長,而總場方面只將他們四人喚作「林業小組」,並臨時指定小六負責。小六十四歲上入過團。四人當中,只有小六衣兜上有支無水的鋼筆。老丁吃飯時常常托物言志:「南邊那個小村裡有個花狗,狼狗樣兒,兩耳豎起幾寸高,齜著牙瞪著眼。有一回它和寶物爭東西,都替寶物捏一把汗。寶物又瘦又小沒神哩。誰知它三兩下就把花狗干倒了。人狗一理,切莫讓裝出的模樣給唬住。」文太接上:「老丁場長所言甚是。您老經過萬水千山,烽火連天,然百鍊成鋼。就不像一些小人,雞腸狗肚,陽奉陰違,必欲置人死地而後快。」文太在總場時讀過很多有「毒」的古書,並且常常背誦書上的話,引起了總場辦公室秘書的嫉妒。秘書告到場長兼書記申寶雄那裡,文太就給貶到了這塊僻遠的林子里。黑杆子聽了文太的話哈哈笑著,十分快意。他聽不出兩人的意思,但知道是沖小六去的,就笑。他原想笑過之後會得到一口酒,但老丁並未慷慨到這個地步。黑杆子像文太一樣對老丁入迷,任何情勢下都不會惱恨。他咂了咂嘴,覺得這個夜晚稍微有些寒意。剛來林子里不久,老丁就將自己的十七斤半重的土槍送給他,說:「你負責武裝吧。」從此他就槍不離身。武裝多麼重要,誰都知道槍杆子裡面出政權,而老丁竟然把槍桿交給了自己這樣一個莽漢。他一時無語,唯有感激。

「這種蘑菇可是稀罕。你們看它什麼模樣?細脖兒小腦,像肥豆芽兒。這叫『小砂蘑菇』,味兒最鮮。我在這林子多少年,這種蘑菇可吃不多。嘿哎,文太你哪裡整來這麼多?」老丁用筷子夾住一個蘑菇。文太說:「我知道丁場長的口味兒在哪裡——就不厭其煩地采找……」他講到這裡覺得有一對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一轉臉,見渾身被夜露濕透的寶物突然出現在黑影里。他的腮肉抖一下,急急說:「寶物回來啦,回來啦。」老丁擱了酒瓶,著腰踱過去,伸手撩起它的下巴看著。寶物僵硬如鐵,紋絲不動。「寶物!」老丁大喝一聲。寶物灑下了兩滴淚水。老丁大驚,嚴厲地掃了三個人一眼,說:「你們誰欺負它了?」三個人都搖頭否認。老丁沉思半晌,點點頭:「它受調弄了,我知道。可憐的狗。它就是不會說話罷了,它有肚量啊。一條好心眼的狗。」他說著倒了一點湯汁,又小心地摻了三滴酒,送到寶物面前。寶物聞了聞,眼前又掠過一片藍色。「無非是革命幹部誤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難兩全。」那個惡毒的貓頭鷹曾經怎樣詛咒過它呀,眨眼竟成杯中羹。它快樂地飲了一大口,品著一種熟悉的氣味。這氣味多少有點像那個公社女書記身上的味兒,於是它懷疑是同物異形,暗中盤算準備私下一訪,去看看那個女幹部還在不在了。它要從參謀長的屋裡搜索起來。說不定參謀長也是個善於使用毒蘑菇的角兒,如果那樣女幹部真的要倒霉了。寶物很快地、心事滿腹地喝完了蘑菇肉湯,抿抿仍然腫脹的嘴唇,退到一邊看著四人進餐。除了小六以外,其他人都吃得大汗淋漓。老丁把金黃的一個大玉米餅放到膝蓋上掰斷,取了一半咬著。他像個滿口鋼齒的小型機器,在吞噬金塊兒。他把酒瓶兒放在左腳邊上,不時拾起來吮一口。小砂蘑菇被他夾住,先咬去小圓頂,再咯咯地嚼掉莖子。「美味啊!先記文太一功。」文太搖著手,瞥了寶物一眼。寶物只用左眼看著文太。老丁又唱起歌來——寶物出巡歸來了,老頭子安心了,歌聲自由自在。他把京劇和民間小調摻在一起,一會兒昂揚剛烈,一會兒涓細溫柔,凈唱些古怪的傳聞。所有人都差不多吃飽了,跟老丁一起快樂。老丁一邊唱一邊又摸出那個製成不久的特大煙斗。黑杆子抓上煙末,文太劃亮火柴。他吸一口,哼一句,斷斷續續地詛咒著一個小人。寶物忍不住興奮活動了一下前爪,不停地瞅臉色陰沉的小六,突然老丁伸手一指寶物說:「嘿,笑了笑了。」寶物真的在笑,那顆殘缺的牙齒都露出來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說呢文太?」老丁笑眯眯地問了一句。文太一拍膝蓋:「那是當然的了。」他又推擁一下黑杆子,重複一遍:「當然的了。」黑杆子看看小六,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他背上槍,暗裡跟蹤過小六,讓老丁知道了,被老丁好一頓訓斥。老丁說:「六兒也不易哩,由他做吧。」不久文太去小村的小賣部取酒,老七家裡告訴文太一些事情,讓他捎話給老丁,說小六來買走一片炮製墨水的顏料。老丁惱了。他料定小六要把墨水灌到那管筆里,向總場寫點什麼。那個估計不錯,因為半月之後總場派來了工作組,場長兼書記申寶雄親自挂帥。一時間黑雲翻滾,天低雲暗,雖然撼山易,撼國營林場一分場難,但也總嫌麻煩。事後老丁讓文太去總場活動,歷盡艱辛才搞來小六報的黑材料。老丁目不識丁,讓文太讀了讀,開頭幾句就差點讓老頭子昏厥過去。老人冷靜了兩天,對文太說:「怎樣對付這個,我考考你。」文太半晌不語。老丁說:「還虧了是個讀書人哩。對付這個容易哩,我黨有個好辦法,就是把陰謀變成陽謀。公布黑材料吧。」文太無比欽敬地看著老丁。第二夜,他們趁著小六不在,捻亮了桅燈,將黑杆子召到屋裡,讓寶物端坐到它的位置上。文太一字字念起,大家一聲不響。寶物坐在黑杆子左邊,面色極為冷峻。

那個秋夜的風聲至今響在耳邊。那個秋夜貓頭鷹凄愴地叫著,一直伴著文太的朗讀聲。寶物聽不明白,但憤怒與時俱增。如果老丁有令,它將把那個黃臉青年撕碎。它用舌尖舔著殘牙。想不到小六白紙黑字,如此兇狠——敬愛的場部領導黨的組織見字如面,一共青團員在遙遠的這裡謹向您致以革命崇高敬禮,並同時彙報當地驚心動魄的鬥爭以及全面腐化的可怕現實。有人即老丁野心勃勃目無領導,不顧上級三令五申私自稱林業小組為一分場並自封場長。革命職工敢怒而不敢言並且漸漸同流合污。本人早年入團宣誓響徹雲霄,獨自奮戰,死而後已。這裡雖然環境險惡民不聊生伙食很差,如每頓飯三兩粗糧二分菜金,但尚有野菇可補其不足。最難忍受修正主義磨刀霍霍,狼狽為奸。他們讓黑杆子掌握反革命武裝,火藥味很濃。這裡還養了一條資產階級走狗,取名寶物,向人民咬牙切齒。總之,這裡已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之獨立王國。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還有,老丁與當地民眾間不三不四者勾搭,多次密謀,不可告人的勾當我看也有。老七家裡與老丁過從甚密,中間由文太奔走。註:老七家裡即一四五十歲民婦,相貌一般,性情殘暴,成分在中農與貧農之間(待查)。她現為小村代銷店售貨員,以職權之便私銷老丁等人干蘑菇,付以燒酒。燒酒作為資本主義貨物,上級早已列為控制商品,但老丁從小店倒賣大宗。他們整日借酒澆愁,談論黃色下流至極。上層建築輿論陣地要佔領,他們還藉機散布不滿情緒,今不如昔,拒不組織上級及黨委多次布置的文件學習心得體會,不辦牆報,不開展政治。老丁與老七家裡究竟如何,仍在觀察。是否有染,難以斷定,因為並未親眼看見。更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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