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寶物」的是一條醜陋的雄狗,難以馴化。它的品性實際上更接近於狼。給它取名字的人是這方世界的君王,叫「老丁」。它從小就皮毛臟臭,脾氣兇悍,咬死了很多同伴和貓。有的雌狗趕來與它親近,也被它咬傷了。很多人想打死它,都沒能得手。可老丁的話它句句聽,二者之間心心相印。老丁說:「寶物,你遭嫉了。」它的惡毒的眼睛濕潤著,盯著這個像石頭刻成的老人:消瘦矮小,額頭鼓鼓,口是方的,張開很大。智慧的主人哪,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細繩般的小尾巴搖了三次。老丁被煙捲烤黃的食指翹起來,刺著頭頂短短的毛髮。

天色暗下來時,寶物出巡了。

這片林子永遠是水汽淋漓,天地蒙蒙;青蛙亂蹦,河蟹飛走,長嘴鳥兒咕咕叫喚。寶物跑著,渾身的皮毛不停抖動。有一次它被樹隙的蛛網擋了一下臉,就憤怒地跳起來。蜘蛛給逮住了,接著被「咯嘣」一聲咬碎了滾圓的肚子。它大叫著發出咒罵。可它不知咬死的是一隻劇毒蜘蛛,毒液正滲進它的嘴角。

一個黑面高個子背著槍轉出來,笑著叫它。它像沒有聽見一樣跑起來;跑了一會兒,又突然止步仰臉,鼻子「蓬蓬」地聞著什麼。一些姑娘們挎著籃子走出來,見了寶物嚇得尖叫奔跑,蘑菇撒了一地。它向前追逐,直把她們趕得很遠很遠才轉回來——一個面孔白凈的年輕人正用一根柳條串起姑娘們丟棄的蘑菇。寶物撒一點尿,走了。

暮色蒼茫,樹影如山,寶物出巡了。

它的三角形腦袋被樹葉上的水珠弄得濕漉漉的,殘缺的牙齒從紫唇間露出來,昂著硬邦邦的長鼻樑。星星還沒有出來的這一瞬間,一股滾燙的熱流在它毛髮間涌動。那是一天的映照蓄成的電火,涼風摩擦著毛皮,電火就在身上爆開。它像被一些細線勒住了,不停地掙吼,向著夕陽沉落的方向奔跑。回返途中,它遇見什麼就想咬死什麼。那些不知道在寶物出巡的時刻迴避的蠢物,理所當然地要倒霉了。它的鼻孔吸進一萬種林中氣味,讓其徐徐地流入,小心辨別。蘑菇的味道最清晰,它們的形狀、顏色,都如同看到一般。它在林中生活多年,跟老丁學會了吃蘑菇。老丁有神力啊,無所不能。它離開那個枯瘦的老頭,脾氣總是壞透了。毒蜘蛛的液汁更深地滲入,它吼著在原地轉了一圈。一隻刺蝟急急地從灌木中鑽出來,球成一個刺蛋。寶物將它埋起來才往前走去。它登上一處沙丘,前腿直立,小灰眼珠瞄向四方。五棵最高的楊樹,加上五棵黑色的橡樹,等於十棵。它跟老丁學會了一位數的加法。土丘下邊白沙如雪,綿軟可愛,曾有一對狗男女躺著聊天。他們都是林邊小村裡的人。還有個雌狗叫皮皮,總是打了紅腦門,寶物差一點愛上它。皮皮竄到林子里,那時寶物兇猛地撲上去,咬豁了它一隻耳朵。小皮皮滴著血汁,哭著跑了。這個小林場啊,一主三仆,還有一個寶物。它有著統攬全局的氣魄,兢兢業業。老丁香甜的鼾聲使它無限幸福,醒來時靜靜傾聽,睡去就做關於老丁的夢。它知道老丁對它有多麼好:據理力爭,硬是從總場場部要來了它的口糧。原先寶物一無所有,總場場長申寶雄雖與它同佔一個「寶」字,卻無一絲同情。老丁力爭不懈,寶雄才算鬆了手,每月從手縫裡撒出十斤糧食。它吃著官糧,沒有月薪。這都是老丁的神勇啊。智慧的主人,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寶物在林子里賓士,熱汗橫流,萬難不辭,只為一人守著疆界。

毒蜘蛛的毒液滲入了胸部的脈管。巨大的、難以忍耐的煩躁在胸部漫開,恨不能撞倒一棵橡樹。這林子里有毒的東西可真多,連蘑菇也有毒。吃了毒蘑菇就算活不成了。老丁認得它們,總是用兩個手指夾住扔出來。「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俺寶物也通曉一二三。小村裡駐隊幹部中有個公社女書記,滿臉橫肉有黑斑。只因搞上了參謀長,把毒蘑菇放進丈夫碗。丈夫貪吃又貪睡,半夜三更一命歸西天。參謀長領人把案破,說小案一樁有何難,無非是革命幹部誤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難兩全。久後遺孀有厚福,說不定招個貴婿進庭院。女書記聞聽破涕笑,說化悲痛為力量革命路上一往更無前。這就是民間事那麼小小一段,日月風塵埋下了沉冤。」寶物那時候正處於患難之時,它無意中向黑洞洞的那個小屋裡瞅了一眼,就看見了參謀長和女書記。女書記把幾顆花頂毒蘑菇揣進了衣兜。寶物承認女書記幹得漂亮,嫉恨得牙齒格格響……蜘蛛毒液漸漸湧入了心臟。它尖叫一聲倒下,兩爪插進土裡。灰眼裡有什麼閃了一下,將熄未熄。幻幻的藍影兒在眼前飄著,飄著。它的頭昂起來,又重重地耷拉下去。它看見林中小屋蒙在一片藍色里,老丁蹲在寬大的鍋台上,手持小木杴攪弄熱氣騰騰的鐵鍋。他周圍有三個人,伸長了脖子。哎喲,好鮮的蘑菇的氣味啊,好饞人的氣味啊。這藍色使四個人像金屬製品一樣,他們機械地活動,手腳關節的折動嘎嘎有聲。老丁唱起了下流的歌,木杴攪動不停。也只有他親手做成的湯才如此誘人。白色的蒸汽往上冒著,與一種藍色匯到一起,又漸成紅色……藍色終於全部褪盡,黃色和紅色瀰漫起來。最後,所有的幻影全不見了。那個毒蜘蛛的陰魂繞著它迴旋三周,無可奈何地要離去了。「這就是民間事那麼小小一段,日月風塵埋下了沉冤。」它惡狠狠地盯著蜘蛛的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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