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彗星無聲地滑行

「愛好精緻的襪子,並不一定意味著一雙骯髒的腳。」

不知加繆這句話,會不會引起他人什麼聯想,反正它又一次為艾瑪提供了文學演練的機會。她將這個句子改頭換面為:「愛好精緻的襪子,並不一定意味著不能有一雙骯髒的腳。」

一般說來,這就是艾瑪的閱讀方式。經常對她喜愛的段落、句子等等,做一點無傷大雅,或反其道而行之的篡改。

麻煩的是,可能還不僅僅限於閱讀。

很長一段時間,這種閱讀方式讓艾瑪生出妄想,她未必沒有成為一個作家的可能。

是不是?!

所謂創作,無非是把他人行情看好的創意,改頭換面、粘貼到自己的頁面上去,好些作家,其實幹的就是這個活兒。甚至,乾脆,克隆一個混淆視聽的名字,與那些已然開拓市場的作家名字難分彼此,也算不得稀奇。不要把「剪徑」想得那樣不堪,不妨看作捷徑的一種,也還說得過去。

直到看了電影《我們過去的日子》,她這種偏離生活軌道的妄想,才得到糾正。

當影片中的男主角對朋友說他想成為一個作家時,朋友把他拉到窗前,讓他仔細看好擁擠不堪、熙熙攘攘的世界,說道:「你想當做家?!比之他人,你有什麼特別之處嗎?是你的母親被總統操了,還是你自己得了聞所未聞,故而驚爆世界的不治之症……」

這些成為作家的必備條件,艾瑪沒有,一個都沒有。

母親不但不會被總統操,很可能還會給總統一個耳光,當然不是因為貞節。在母親的觀念里,總統與男人無關,而是某個由他們供養,為他們服務,執行他們旨意的人。哪兒有傭人操主人、主人反倒覺得榮幸的道理!只有萊溫斯基那種女人,才會覺得被總統操一下,是上帝為她打開的天堂之門。

父親更說:「……這就像是兩頓正餐之間的下午茶,看看周圍,很少有人不在兩頓正餐之間喝杯下午茶,到了柯林頓這裡卻炒得沸沸揚揚。這是政治,完全是政治。尤其那個崔西,簡直是條眼鏡蛇……我也不認為柯林頓欺騙和褻瀆了法律的神聖,他對性行為的理解可能有些傳統:比方行為發生地應該在床上,比方雙方的性器官有實質性的縱深進入等等,而他與萊溫斯基之間發生的,不過是單方面的『口頭行為』……對男人來說,既然有個女人願意送他一份禮物,為什麼要拒絕呢?」

不過這些話都是在家裡說的,艾瑪認為,這就是父母那一代人的虛偽之處。連類似活塞運動的做愛,連萊溫斯基對柯林頓的口淫,也被他們說得那樣文雅。聽聽:「性器官實質性的縱深進入」「單方面的口頭行為」……真不能相信,這二位還曾是什麼先鋒人物。

而艾瑪本人,十分健康地活著,連那如時尚一樣流行的感冒,都很少光顧到她。

加繆這樣單元化地理解襪子和臟腳的關係,艾瑪覺得無可厚非,畢竟他太老了,而且在上個世紀,也就是一九六〇年去世,從而無緣體驗當今這個多元的世紀。

這樣說,並不等於她不敬慕加繆,相反,他是艾瑪非常喜歡的一位作家,比起那位沒事硬找出點事兒,以昭示其反抗人格的卡夫卡,加繆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高多了。固然,加繆同樣堅守著一份反抗人格,可畢竟不像卡夫卡那樣戲劇化,那樣形跡可疑。

對加繆而言,人格就在自己手裡握著,儘管我行我素就是,有必要不斷宣告自己在鬧人格獨立嗎?

艾瑪對卡夫卡的質疑,暴露了她在文學上的低劣品位,所以,不當做家也罷!

不是高攀,實際上艾瑪也是個沒事硬找出點事兒的人,據說這種毛病可以互相傳染,而她不想使這個毛病重上加重,所以她總是盡量迴避那些沒事硬找出點事兒的人,包括卡夫卡。

好比艾瑪一直想與某個男人共度良宵,說的是良宵,而不是睡上一覺。

到了二十一世紀,與某個男人睡上一覺,就像早餐桌上那粒多種維他命,你吃也可,不吃也可;或是像清早起來,你必得撒的那泡尿——勢在必行。

可共度良宵這件事,就像哥倫比亞號太空梭著陸,看起來萬無一失,結果卻事與願違,在著陸前十六分鐘解體。對多數事情而言,十六分鐘的出入,差不多算是成功,而在某些方面,卻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請原諒艾瑪的這個比喻,不是她心如鐵石,而是這個不算奢侈的願望,的確像那架太空梭,經常在即將實現之前解體。

紐約當然是個藏污納垢之所,卻也不乏「芝麻開門」的機會。這種機會不多,但也不會很少,這就是艾瑪為什麼至今還不放棄這個奢望的緣由。

艾瑪所說的機會,不是哪個與她迎面而來的男人不小心撞掉了她懷裡的公文包;

不是深夜在地下停車場突遭歹徒襲擊,斜刺里衝出一名男子,救她於危難之中;

不是在哪個咖啡店的哪張咖啡桌上,她想吸煙,卻翻遍手袋找不到打火機,這時桌對面的男人,用他的打火機適時為她點燃了香煙……

…………

如此等等,從此就另開篇章。

在那些賣座的電影或電視中,如此這般的細節不勝枚舉。

艾瑪早就膩煩了這些花樣,期待著早晚哪一天,有個真正的細節出現。

其實在與男人的交往中,艾瑪一直像FBI那樣謹慎小心,她可不願意上演那種百老匯式的通俗劇。

上個世紀,有位靠石油發家的斯凱里(Skelly)先生。他的財產繼承人若是一位男性,結果可能會大不相同,可惜是個女人,女人一旦成了億萬財產的繼承人,下場可就慘了。她的故事,為大大小小的通俗報人,製造過多少炙手可熱的選題……

哪位繼承億萬財產的女人,有可能逃脫這種厄運?艾瑪之所以不像斯凱里家那位卡洛琳(Carolyn)那樣忘乎所以、瘋瘋癲癲,一方面因為艾瑪有些自知之明,更因為艾瑪祖上的財產,不像卡洛琳父親的財產,多到自己也數不清。

在與男人交往的初期,艾瑪的路數大致如此:裝飾盡量誇張、過分,比如在領口裝飾許多花邊和皺褶,頭髮上噴許多摩絲,使她看上去像個來自德克薩斯的鄉村小妞;

或穿上過短的黑皮裙,讓人聯想起42街,從事世界上那個最古老職業的女人;

滿口黑人俚語,就連語音語調也惟妙惟肖得讓人難辨真偽。如果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電話里,真讓人以為她就是郝思嘉的那位女傭;

從不暴露對他人當眾使用牙線的嫌惡,甚至對內衣、睡衣的苛求,等等等等。

比方,有位教授(!)開車送艾瑪回家的路上,竟然拿起車窗前一枚有備無患、號碼不小的銅製彎鉤(還不是不那麼招搖、觸目的牙線),一手開車,一手拿著那枚鉤子,像已經不多見的、清掃煙筒的工人那樣清理他的牙縫,而她卻能置若罔聞。

換了誰,能像艾瑪這樣,對日常生活中這些出現頻率最高、使人隨時處於滅亡威脅中的景觀等閑視之。

就連租賃房子,她都不選在有身份人租住的那些地區,而是租住在模稜兩可的89街,再上一條街就是90街。如果艾瑪不是夜遊神、經常深夜回家,不得不考慮安全問題,肯定會在90街以上租房子。這樣,一旦哪個夜晚、哪個男人送她回家,她又可能說出一句「你願不願意進去喝杯咖啡」的時候,不致因為房子的所在地區引伸出豐富的聯想或導致形勢大變。

她那個地區的房子,時不時會出現許多非常低級的問題,比如前不久的給水管子爆裂。一條水管老邁到什麼程度才會爆裂,不用諮詢專業人員,想也能想得出。艾瑪下班回來,甚至以為自己開錯了房門,因為日日夜夜必得與之為伍的那張地毯,看上去十分陌生。漏水問題,殃及樓下的住戶,他們聯合同樣受害的艾瑪,要求房主的賠償,而艾瑪卻沒有為他們提供有利的證詞。她是一個懶散成性的人,而任何要求賠償的行為,都會耗去許多時間和精力,連離婚那樣顯而易見的責任賠償,不耗去若干時日,都別想把錢拿到手,何況艾瑪認為,她那張地毯並不值得她付出如許的努力。

…………

這大概就是艾瑪通常不會在她父母那棟一八七三年的房子里,考慮什麼、決定什麼,或幹什麼正經事的原因,艾瑪總覺得那棟老房子對她不那麼吉利。更不會帶一個男人,到那棟房子里去拜望她的父母或是參加party。客觀地說,艾瑪對它的態度,不應該受到人們的譴責。

艾瑪那些至交,懷疑她得了某一方面的障礙症。

對於艾瑪的行徑,她的父母倒不以為怪,且不聞不問。據她的外祖父母說,當年他們在「垮掉的一代」中就是激進分子,甚至在那引領潮流之地的伯克利大學,也是威名遠揚。艾瑪的種種表現,只能叫做青出於藍勝於藍,或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女。他們對艾瑪的父母,幾十年來能把夫妻這一職責堅持到底,感到十分驚訝。

可是沒用,最後總是原形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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