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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醫生沒對W先生說什麼,但是W先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沒有病,他只是應該離開這個世界了,老話把這叫做壽終正寢。

他把所有的收藏,包括繪畫、雕塑、十八或是十九世紀幾位作家的手稿、幾位作曲家的遺物,比如說眼鏡、頭髮、樂譜、指揮棒等等,捐獻給了國家博物館,只留下幾張素描,掛在老房子里。

還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對偌大的財產,一直想不出更為妥善的處理辦法。

W先生不是沒有過異性朋友,相處過一段時間,然後各自分手。還有過一個短暫的婚姻,卻沒有子女,也犯不著留給子侄之類的親屬……

有時也會想想自己的一生。

一輩子風調雨順的W先生,躺在床上想來想去,唯有一件事情是他終生的遺憾,那就是他始終沒有能夠成為一個藝術家。

有時他覺得奇怪,他像男人愛女人那樣熱愛藝術,藝術卻似乎並不愛他。

年輕的時候學過鋼琴、繪畫,也試著要成為一個作家。

明明家裡有錢,卻像窮藝術家那樣,在臟、亂、差的居住區,租一間廉價的房子。窗子上不掛窗帘,吊著一台如老印刷機般大小的空調,機體上糾纏著年深日久的積塵。

吃很差的飯食,有時甚至到為窮人提供免費食物的機構,領一份午餐或晚餐。在感恩節或聖誕節那樣的煽情時刻,更要到那些為窮人提供節日大餐的地方,吃一頓免費的節日大餐。那些機構,有不少歸屬於他們那個家族慈善事業的名下,讓有教養的父母既不能說些什麼,又不能不無奈地想些什麼。

買一輛三手甚至四手的破車開著,那種車常常在並不寒冷的冬季死車,W先生就拿個搖桿起勁地搖著,披在肩上的長髮,也跟著一起很酷地甩動著。

穿的是舊衣店,或跳蚤市場上一塊錢三公斤的衣服,凡是關鍵部位絕對開綻,接縫處齜著一根根線頭……

W先生真的不在乎窮日子,他就是要做一個藝術家。就像那個時代特有的、心目中只有藝術,矯情得讓人膩煩的藝術青年。

不過,當然,一個有著億萬根基的人,穿一塊錢三公斤的舊衣服,和真正一個大子兒沒有,不得不穿一塊錢三公斤的舊衣服,到底不可同日而語。

每天泡在博物館裡,就像眼下描述咖啡愛好者的那句名言:「如果我不在咖啡館,就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W先生呢,可以說是「不是在博物館,就是在去博物館的路上」。

聽說哪裡有什麼展覽或表演,不管真假,三流還是一流,一定不會錯過借鑒的機會;或巴巴地等在什麼地方,為的是與某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交流一下心得(與濫情的追星行為絕不相干);總在期待著給某個未來的新星,不管人家稀罕還是不稀罕的幫助……總之,W先生對藝術的熱情和對藝術的努力,可能比那些真正的藝術家還高漲許多。

都說心誠就會有奇蹟發生。到了後來,就有人開始說:「噢,W先生,我真的不好意思說出這個——您看上去非常像那個著名的作家海明威。」

W先生客氣地笑笑。

在天下這個大舞台上,什麼人物都不缺,但有自知之明的角色不多。W先生恰恰是那為數不多的頗有自知之明角色中的一個。W知道,這種想像力過於豐富的比喻,不是出於朋友的安慰,就是他那億萬家財的輻射效用。

然而W先生是寬厚的,設身處地想一想,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什麼也不曾得到,如果不讓他們靠這個簡單易行的辦法得到一些什麼,是不是很不公正?所以對他像不像海明威這個問題,既不分辯也不介意,照舊過著他的准藝術家生涯。

而且隨著W先生家族財力的不斷擴充,在國民經濟中越來越為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比喻像傳染病一樣,越來越經常地灌進W先生的耳朵。W先生畢竟也是七情六慾一樣不缺的凡人,天長日久這樣地比喻下來,那自知之明的修養,漸漸地就有些動搖。

最初的跡象是在鏡子面前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不過他的眼睛那時還比較客觀,沒有忘乎所以到白雪公主她繼母的那個地步,還能對著鏡子,做出比較正確的判斷——無論怎樣,也難以相信鏡子里的那張臉,與海明威那張四方短臉有什麼相似之處。

後來他情不自禁地試著在光溜溜的下巴上,蓄起一圈像海明威那樣的半寸胡,並剪掉了他的披肩發。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像海明威了。鏡子雖然還是那面天天照個不停的鏡子,但是他的視覺開始有了誤差,以後再有人說起他像海明威的時候,他也就默默地接受了……

不論他人或W先生本人,覺得他與海明威有了何等的不解之緣,W先生就是成就不了藝術家,怎麼都不行。W先生不知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最後,他只好按照父親的願望繼承家業,不得不放棄對藝術的追求,剃掉了海明威式的板寸胡。

以他在商業上的才分來說,可以說是根本不入流。不像他對藝術,儘管不行,還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從他收藏的那些繪畫、雕塑來看,就可以看出他的品位不俗。

他也從未像對待藝術那樣上心地對待過他的家業,潮起又潮落,新興行業一個又一個地風行過世界,但不管他多麼漫不經心,不論投資什麼行業,都能發財。

那些錢,就這樣風平浪靜、一點刺激也沒有,一點力氣也不必花費地落入了他的口袋。換句話說,那些錢就像等著往他的口袋裡掉,連彎腰去拾撿,都不用。到了最後,他簡直厭煩了發財。

所以最後的W先生並不十分悲傷,他躺在床上想,無論如何,他終於不必去發財,並且要離開那些錢財了。

有那麼一天,W先生豁然開朗,何不用他的錢財建立一個基金會,為那些窮嗖嗖的藝術家,提供一個可以安心創作的環境?

他立刻招來私人律師、秘書,還有管家等等,告知他創立藝術基金會的想法、宗旨、對象等等,最後安排了遺囑。

W先生像一切有錢財的人那樣,有一套非常有效率的工作班子,他們首先組建了基金會的行政班子,為基金會招聘了各種等級的工作人員,在最短的時間內,將W先生一處常常令路人不得不駐足欣賞的巨大房產,修繕整理成適合若干藝術家生活、創作的空間。而且每個單元風格不同,以適應來自非洲、東亞、歐洲……各國藝術家的生活習俗。

單元里設有洗澡間、客廳、卧室、工作間……客廳里甚至備有一張摺疊沙發床,若有朋友來訪,還可留宿。如果那些來自不同國度的藝術家,想吃一點家鄉菜,還備有各自的小廚房。

W先生坐在輪椅上,由管家推著,一一查看了改建後的單元以及裡面應有盡有的設備,還指示手下人,把一尊大理石雕塑安放在花園的玫瑰花叢下……他滿意地想,將會有很多藝術家,在這裡成就他們的事業……

然後他察看了基金會工作人員送來的第一批申請者名單,都是成績斐然、各個門類的佼佼者。其中還有一位,得過英國的一個什麼藝術獎,獎金雖然不多,但是榮譽很高……這有點不符合他的初衷。因為他在籌劃這個基金會的時候,老是想著自己年輕時,背著一副畫架子,東奔西走在各個博物館裡的樣子……他喜歡那個懷著藝術夢想的自己。

遺憾的是,W先生沒能等到第一批藝術家的到來就過世了。不過他去世的時候很安心,看上去很像一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而不是有錢的富翁。

第一位到來的是E國畫家,穿西部牛仔裝,這倒沒什麼特別。現如今稍微年輕一點的人,大部分都有幾條牛仔褲,大部分也都是這種裝束。特別是他的那雙牛仔皮靴,大而厚實的靴子底,像一輛從沼澤地上駛來的坦克,在波斯地毯上,留下一串大而黑的腳印。

負責接待工作的M小姐,立刻就把臉扭向了窗外。負責地毯清潔的,自有他人,她只負責接待,不過她還是受不了這一串黑腳印。你可以說那是一串腳印,也可以說是一串有關一個人修養的圖章。

她不一定喜歡這個工作,只因她受不了上級的性騷擾,倉促跳槽當兒,正好看見這個基金會的招聘廣告。於是通過申請並經過面試,很容易地得到了這個工作。她猜想,可能是她掌握多種語言的能力佔了優勢。

畫家隨手把旅行袋往鋼琴上一扔,旅行袋上的金屬裝置砸在鋼琴上,震得琴鍵發出一陣嗡音,他雙手插進屁股後的口袋,吹了一個口哨,說:「不錯的地方。」

M小姐沒有回答,她的職責範圍內,沒有與來客交流這項服務。她只是手不離記事本和筆,隨時記錄下各位藝術家的需求,一副盡職盡責、立即解決的樣子。

第二位到來的是B國劇作家,看上去是個文雅的紳士,米色的——很歐洲的顏色——長長的風衣,長發瀟洒地向腦後披著。

從M小姐手裡接過當月的津貼後,他很仔細地數了一遍。然後問道:「電話在哪兒?我要打電話。」

「每個房間里都設有投幣電話。」M小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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