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

唐炳業上了火。大便乾燥、小便赤黃、眼角上長滿了黃綠色的眵目糊、爛嘴角、舌苔厚膩、舌頭上起泡、牙根兒疼、腮幫子腫起一個大包、一張嘴就能嗅到一個消化不良的惡臭……

他吃了不少牛黃解毒丸、牛黃上清丸、牛黃清肺丸……吃瀉藥,吃巴豆,最後乾脆吃了半斤牛黃,結果火還是變本加厲地上。

後來他懷疑,現如今的牛黃是不是真正的牛黃,如果連牛黃都是假冒的,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後來香荷說,現在的牛黃是人造牛黃。人造的不是假的是什麼,他又覺得香荷就是香荷,一點也不開化,更談不上進化。

唐炳業有些年月沒上火了,最近卻上得很來勁兒。

但是昨天晚上他睡得不錯,所以他決定今天到協會去了解一下,有關理事會議的準備情況。

按照「猛獁研究協會」章程,每五年召開一次代表大會,今年應該召開的是第八十次代表大會。

但是,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就召開代表大會,無疑是拿「猛獁研究協會」的大好前途冒險。

唐炳業聽說,協會裡有不少人對猛獁研究失去了興趣,認為這樣研究下去,再也闖不出什麼新路。協會月刊上發表的論文,不過是些繞脖子、沒內容、乾癟無味的抄文,從創刊那期開始到現在,一本也沒賣出去。為了堆放這些賣不出去的刊物,每年擴建倉庫若干,但還因為在倉庫里堆放過久、過擠,造成了火災,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才被撲滅。

火災給會員們造成的經濟以及心理上的損失還未消解,耗子又在廢墟里做了窩。那裡的耗子像貓一樣大,它們叫起來,也像貓一樣「喵喵」的,而不是「嘰嘰」的。看卦的就說是邪象。

而且那些耗子繁殖極快,一時間城裡的耗子就成了災。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又大又肥的耗子,它們旁若無人地在電影院、飯店、辦公樓、車間、住宅、商店、會場……躥來躥去,不論是耗子葯,還是耗子夾子,全不是它們的對手。據說有隻耗子還對著耗子葯嘻嘻地笑,所以有人建議,「猛獁研究協會」還不如改為「耗子研究協會」,不但會有較高的經濟效益、政治效益,而且還會造福本市市民。從科學觀點來看,也比研究虛無縹緲的猛獁,更接近社會現實。

這些想法,雖然還在私下流傳,但已引起唐炳業的警覺。大好的猛獁研究事業,決不能斷送在讓幾隻耗子嚇破膽的會員手中。一個與一種古老學科有關的科學研究協會,突然不研究科學而研究起耗子,而他這個「猛獁研究協會」的書記,也就變成「耗子研究協會」的書記,豈不成了天下奇聞。

所以,無論如何,應該在代表大會召開之前,先把理事會開了。在理事會沒有統一思想之前,是萬萬不能召開代表大會的。

去「猛獁研究協會」辦公室,必須穿過布滿猛獁骨骼化石的陳列廳。那些化石,在陳列廳巨幅玻璃的反射下,發出一種黏膩的、令唐炳業想要嘔吐的光色。其實唐炳業打心眼兒里討厭猛獁,誰能證明世界上有過猛獁這種東西?誰能證明,這些骨骼的化石就是猛獁的化石?以及它們為什麼偏偏叫了猛獁而沒有叫獁猛?或者叫什麼烏鴉、青蛙,甚至叫耗子?

可唐炳業偏偏研究了猛獁,他之所以研究猛獁,正因為猛獁這種東西已經絕種。凡是絕種的東西,就比沒有絕種的東西好對付。而且猛獁說大象不是大象,說不是大象又像是大象,這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便宜又是什麼。凡是說這又不是這,說那又不是那,無法說準的東西,正是可以叫人大顯身手的東西。

比方,有的學者在描述猛獁時,說猛獁身上長有長毛。到底多長才叫長?一尺,還是一丈?都很難說。反正,不管你怎麼說,猛獁是不會站出來親自證明什麼了。

想到這裡,唐炳業又轉過頭去,看了看至今還在鞠躬盡瘁、為人所用的猛獁,覺得自己關於猛獁的這些想法,真是相當精闢。即便他說不出猛獁的毛長毛短,也無愧於研究協會的書記職務了。

穿過他總想避開,又總是無法避開的猛獁骨骼陳列廳,唐炳業來到了協會辦公室。奇怪的是,辦公室里的每一個人,嘴上都套了一副硬塑料制的猛獁長牙,就像套著一副馬嚼子似的。而且戴著這副長牙的人,自我感覺良好得像是女人們穿上了流行的黃裙子。

他頓時想到,是不是他們已經知道,那副偷運出境,高價賣出的猛獁牙,上面正準備追查。

那舉報的人,是否就在這些戴著塑料猛獁牙的人群里?

他覺得這些戴著塑料猛獁牙的人,是成心噁心他,這甚至是宣布背叛他的一個形式。

而秘書長的眼色,更是頗有深意。

這絕不是自己神經過敏,的確是因為世界形勢發展很快,科學形勢發展很快,特別是人的形勢發展更快……今天他還是你的人,是「猛獁研究協會」的成員,明天很可能就不是你的人,不是「猛獁研究協會」的成員。不但不是「猛獁研究協會」的成員,很可能還是正在策劃成立的「耗子研究協會」的成員,甚至是反「猛獁研究協會」,乃至反對你的成員。

這正是不能輕率召開「猛獁研究協會」代表大會的原因之一。

試想,如果到會的都是與「猛獁研究協會」貌合神離、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甚至還是打進「猛獁研究協會」的坐探,這個會能開好嗎?能貫徹領導意圖嗎?

現在的組織多如牛毛,誘惑力一個比一個大,每一個協會都以擠掉其他協會為宗旨。有一個協會,乾脆就叫「指鹿為馬究竟有什麼錯研究會協會」。據說會員已達七億,差不多是現有人口的八十分之一。前幾天,這個協會開年會,在馬路上又是奏銅管樂,又是散發圖文並茂的宣傳品,比發彩票還折騰得歡。

所以,唐炳業也很擔心猛獁研究後繼無人的問題。

直到秘書長卸下嘴上的塑料長牙,使自己的牙齒和唐炳業的牙齒一致起來,並像過去一樣,忠誠地向他請示彙報說,他搞了這副引人注目的猛獁牙作為協會的標誌,主要是想對外擴大協會的影響。就像亞運會,也弄了個熊貓做的標誌,唐炳業這才漸漸安下心來。

這時,唐炳業的老搭檔,協會主席武建新來了。而他本來說今天有事,不能來的。

唐炳業看到知心人都已到齊,就張羅著開會。唐炳業喜歡開會,只有在開會的時候,他才感到生命的充實,才能發現一個與平時完全不同的自我:那樣的輝煌,那樣的足智多謀,那樣的如魚得水,那樣的絕處逢生……那樣的可以忘記不開會時的山窮水盡、委瑣、空虛、寂寞、孤獨、鬼祟,乃至恐懼。

唐炳業常常感到恐懼。

到底恐懼什麼,他也說不清楚,總之,他老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到底要出什麼事,他還是說不清楚,反正是要出事。

所以開會之於唐炳業,就像吸大麻之於癮君子,一吸解千愁:

一吸就會產生與現實完全不同的幻覺;

一吸就會變被動為主動,或變主動為被動;

一吸就能把謬誤變真理,或把真理變謬誤;

…………

跟買肉一樣,你需要哪個部位,就買哪個部位。

「好了好了,人到齊了,咱們是不是抓緊時間,開個核心會,把理事會前的一些準備工作研究一下。」唐炳業興緻極好地招呼著大家。

所謂準備工作,一、就是下屆理事會的名單,要結合清查工作重新調整一下,那些調皮搗蛋、心懷叵測,趁著耗子泛濫想要跳槽、另立山頭成立什麼「耗子研究協會」的理事,要趁機把他們搞下去。二、就是要準備一個報告。

武建新看著秘書長殷勤備至地又是拿紙,又是拿筆,便招呼說:「不要做記錄,不要做記錄,用腦子記就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們這個研究協會工作,一定要練就這身本領。」

唐炳業一下就進入了角色。所謂核心會,不過是貼心會。能稱作貼心人的,不過二三者,可是唐炳業拿出了主持萬人大會的氣魄:「有什麼新情況嗎?距理事會的會期不遠了,這個期間,尤其要注意各方面的動向。」

秘書長彙報說:「趁開會前的這些天,我們去看望了住在本市的理事和常務理事,特別是前一階段,從實質工作上拉下來的理事,並徵求了他們的意見……」

唐炳業大可不必地揮了揮手:「慰問個,沒處理他們就不錯了……」

秘書長也不著急,等唐炳業發完宏論,繼續往下說:「……還給每人送去了十瓶太空宇宙食品。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也有在電話里說不在家的。在不在家是他們的事,反正我們都去了,每家留下一份慰問品……」

武建新滿意地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會議上發個消息,為了猛獁事業的繁榮,我們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也說明我們一視同仁、禮賢下士的作風,正像我們經常強調的那樣,不論上面還是下面,都會知道我們做了多少工作。」

他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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