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麼病

煙頭燃透了外褲、棉毛褲、內褲,灼痛了他的胯。胡立川這才意識到,他把錢包扔進了痰盂,把燃著的煙頭裝進了褲兜——他看得一清二楚,可這事兒卻不是他的眼睛告訴他的,而是他的胯。這就是說,剛才他的眼睛失職、走神了。

這時,他的眼睛才急急投向痰盂,奇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錢包不見了。

也就是說,他現在一文不名了。

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誰也不能斷定飛機什麼時候才能起飛,哪怕再拖延一天,他連吃飯住店的錢也沒了。

機票上明明寫著十點起飛,現在已經十二點了。

為什麼不能按時起飛,胡立川到值班室問過。如果不問,可能還不會發生把錢包扔進痰盂,把煙頭裝進褲兜里的事。

十點到十二點之間,胡立川繞著候機室轉了五個圈兒,仔細察看過一百幾十張乘客的面孔,以及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猜測著這個人可能會有什麼病,那個人可能會有什麼病,這幾乎成了胡立川的嗜好、胡立川的習慣、胡立川的消遣。要不,作為一個醫生,在種種無奈的等待中怎麼辦?

胡立川認為,認真檢查起來人人都有病。只不過不到要命的時候,誰也不會引起注意。就是死(除了被槍斃),也死得稀里糊塗,不知道為什麼而死。

一百幾十張面孔相似得難以區分,各個似聽非聽,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種深入的麻木狀況,即使恐怖分子扔顆炸彈,也不會有所改變。

一百幾十張面孔,沒有一張因飛機不按時起飛,顯出過煩躁、焦急、疑惑、氣憤,好像他們並不急著上這兒,或是上那兒。也許因為老是站著,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座位,於是就被這個座位粘住了、消磨了。除了這個座位,世界上既沒有工農商學兵,也沒有吃喝拉撒睡。

再看看人們隨身攜帶的物品,也大致相同。同樣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同樣的藍、白、紅尼龍線編織的輕便包,同樣的黃色人造革公文包,同樣的網兜里裝著G市的橘子和香蕉……橘子每斤比F市便宜五毛,香蕉每斤比F市便宜一塊。

至關重要的是橘子每斤比F市便宜五毛,香蕉每斤比F市便宜一塊。可是因為飛機不能按時起飛,香蕉和橘子正在無謂、無辜地腐爛。空氣里瀰漫著香蕉腐爛的甜苦味兒和橘子腐爛的酸苦味兒。可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五毛和一塊的「便宜」正在變質,卻因得到過這「便宜」而熨帖不已。

胡立川想,如果這一百幾十個人生病,恐怕也只能生同一種病。想到這裡,他全身的皮膚突然變硬。他擔心,擔心地球這時會咧開它的大嘴,把坐在這裡的人,吞進他深不可測的肚子。

終於,在繞第六個圈兒的時候,碰上一張看得出點兒情緒的面孔,那是一張女人的面孔。「咱們應該去問問值班室,飛機為什麼不按時起飛?」她對胡立川說。

除了對他,還能對誰?就像馬對馬,獅子對獅子,麋鹿對麋鹿說話那樣,難道還用得著誰為他們互相介紹一下?正如天底下的狗或貓、或鳥兒、或老虎們對話的時候,是用不著譯員的。

值班員回答說:「我不負責回答這樣的問題。」

胡立川只好重新坐下,像坐在枯井裡,四周是陡立的、無處可以抓撓的井壁。無處。

就在這個時候,他把錢包扔進了痰盂,把煙頭裝進了褲兜。

胡立川無論如何猜不出,是誰從痰盂里撈走了他的錢包。他又繞著候機室走了一圈兒,無法想像,這些似聽非聽、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人群中,會有人看見痰盂里的錢包。

誰呢?實在看不出,也猜不出。像那古老的傳說一樣,青蛙、蜥蜴、石頭、花草等等全可以幻化成人,在干盡人類無能為力的事情之後,又變回青蛙、蜥蜴、石頭、花草。

問題變得又複雜,又簡單。

問題之所以簡單,是因為經過區、市各級醫院的檢查,丁小麗的處女膜,仍舊安然地長在它該長的地方。

這說明新婚之夜,她丈夫壓根兒沒把她怎麼著。

如此這般,丁小麗又值錢了;

如此這般,丁小麗又從小淫婦,變成了節婦烈女;

如此這般,她丈夫又從法院撤回了離婚起訴;

如此這般,丁小麗的丈夫又愛丁小麗了:「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別人。」他說。在中國小說、電影、電視里,也常常可以看到、聽到這句話了,早先只能在外國小說、外國電影、外國電視里看到、聽到這句話;

如此這般,他那玩意兒很可能是紙糊的,或者像音盲一樣,分不出「多來米發索」……

如此這般,他那醫學士的畢業證書,狗屁也證明不了;

如此這般……

她究竟是丁小麗,還是處女膜?

他想娶的究竟是丁小麗,還是丁小麗的處女膜?

他愛的是丁小麗,還是丁小麗的處女膜?

…………

丁小麗糊塗了。

天氣很冷。在病房值班室打盹的丁小麗,把蓋在身上的棉大衣往上拉了拉。棉大衣很重,從醫院開張以來,二十多年也沒拆洗過,光積攢在上面的灰塵,恐怕就有幾斤重。

瞌睡懵懂之中,丁小麗覺得自己正在變大、變薄,變成一張很大很大的處女膜。薄得讓風一吹,就呱嗒呱嗒地響。她想,應該拿把手術刀來,把它切成兩厘米見方的小塊,賣給那些丈夫不中用的女人,保證一吹就破。干這個買賣還准能發財,離婚率也會有所下降,道德維持會也準會嘉獎那些買了這些小方塊的女人,發給她們獎金或是獎狀……可惜現在不時興立貞節牌坊了。

嫂子來信說,爹現在什麼活都不幹,一天到晚唱小曲兒,扣娘的腳心兒,還扒人家窗戶,看人家兩口子睡覺。

丁小麗不信,不願意信。

丁大爺租的是個體聯運公司丁大力的拖拉機,丁大力就是丁小麗的哥、丁大爺的兒。丁大力本打算給丁大爺打對摺,但老婆不同意,說七五折已經是蝕了血本的價兒。

拖拉機一步一個響屁,往收購站去了。

一步一個響屁,排場極了。這樣的收成,這樣的棉花,哎,難道還不該放幾個響屁,排場排場?

農民富起來了呀!

丁大爺陷在棉花垛里,盤算著刨去各項開銷,凈掙多少。丁大爺不會打算盤,除了票子上的字碼,也不認識別的字,但是大大小小的賬目,心裡盤算得清清楚楚。在丁大爺看來,天底下最賞心的事,就是盤算自己賺了多少錢。照比這件事,入洞房都算不了什麼。

有個漢子躺在半拉死了、半拉活著的老槐樹下睡覺,老槐樹就長在大路旁的坡地上。漢子大張著嘴,仰面朝天地睡著。屁股肥大的蒼蠅,在他的嘴裡爬進爬出,只有在他從嗓子眼兒里噴出一聲鼾的時候,才懶懶地飛起,低低地繞個圈兒,重又落下。

拖拉機的響屁,震得地皮發顫,把睡著的漢子震醒了。他坐了起來,倚著老槐樹發怔。藍色滌卡的軍便服敞開著,裡面鮮紅色的秋衣,直卷到胳肢窩下,袒露著沒有一點肥膘的肚子和往外鼓著的肚臍眼兒。可他的眼神兒松著,渾身的肉也松著。

他用巴掌抹了一下臉,朝一步一哆嗦的拖拉機望去,咧嘴笑了——那傢伙肚脹呢,一步一個響屁,它有病,病得不輕。

拖拉機一歪一扭地走遠了,屁股後面,冒著一股股黑煙,烏賊一樣。

漢子扭過頭望著天,望著、望著,腦袋一垂,下巴抵著胸脯,又睡著了。

丁大爺下了長途公共汽車,唱著小曲兒往家走。河北梆子《秦雪梅弔孝》。

痛快!要是解放前,能這麼痛快嗎?

他一把火把棉花燒了,誰能把他怎麼著?丁大爺背著手兒,一面邁著他的小短腿兒,一面豪邁地晃著腦袋。

一等棉花。能有錯嗎?火苗躥得多高啊,烤了他一身的汗,明明地晃著他的臉。

丁大爺捨不得住店,棉花垛里挺暖和。誰知突然下了場雨,可棉花一點沒濕著,用塑料布罩著哪。丁大爺就是對自己的兒子閨女,也沒有這麼周到、仔細、耐心。就是秋天的雨,涼氣往骨頭裡去,弄得丁大爺渾身骨頭髮緊。

他也捨不得下小館,凈啃干火燒。

等到第四天再去住店、下小館……丁大爺盤算了一下,再挺挺就過去了。

比丁大爺後來的,都過完秤,走了。

丁大爺太機靈,他打聽出來了,送兩瓶二鍋頭,先過秤。送四瓶二鍋頭,三等花就是二等花,二等花就是一等花。

「送吧,送了就能早過秤,賣完了好回家。」在收購站賣棉花的人,聽見丁大爺的筋骨,一伸胳膊或是一踹腿兒就嘎巴嘎巴響,便這麼開導他。

「這是誰的章法?」

丁大爺太糊塗,他不該這麼問。一問,人家就說了:「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就給稱。」人家沒說不給稱,人家說有空就給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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