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樹下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

…………

啊——

茂密的山楂樹,

白花滿樹開放。

啊——

你為什麼憂傷,

親愛的山楂樹?

…………

果園裡唯一的一條長椅,就安置在這棵山楂樹下。既然想到在園子里安置供人歇息的長椅,為什麼不在每棵樹下都安置一條長椅呢?

就連這條長椅,也像一個肩膀歪斜的殘疾人,西邊兩條椅子腿,向潮濕的泥土裡,深深地塌陷進去。白色的油漆早已剝落,只有在榫頭交接的地方,還可以看到些許白漆的痕迹。

早先的景象一定賞心悅目:綠樹成蔭的果園裡,一條醒目的白色木頭長椅!

這是一個蘋果園,可卻偏偏栽了這麼一棵山楂樹。也許當初賣樹苗的人搞錯了,錯把山楂樹苗和蘋果樹苗混在一起賣了。種樹的人又錯把山楂樹苗當成蘋果樹苗栽上了。

常年沒人修剪、一棵挨一棵的蘋果樹,滿樹的枝丫或四下隨心所欲地瘋長,或向地面低低地垂落。又小又青,好像永遠長不大的蘋果蛋,稀稀朗朗地散掛在枝頭……

山楂樹上長沒長過山楂,不知道,反正眼下的樹枝上什麼也沒有。不過坐在山楂樹下的長椅上,卻像隱遁在綠色的帷幕後面。從園外小徑上走過的人,如果不留神,是不大容易發現這條舊長椅和椅子上坐著的人的。

而他,透過樹枝的縫隙,卻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二樓陽台上的病人。

距探視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他們就像企鵝一樣,挺著胸脯,伸著脖子,一個挨一個靠著陽台的欄杆站在那裡。腦袋朝著一個方向,像是聽了「向左看齊」的口令,向通往醫院大門的那條路上張望。

他幾乎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以及他們的期待,然而他卻沒有故事可對人講。

沒有人給他打電話,沒有人給他寫信,更沒有人來探視他。逢到護士來病房叫什麼人接電話,或是給病人分送郵件的時候,他總像做了虧心事那樣,挪開自己的眼睛。也無時不感到病房裡的人,投射在他背上疑惑的目光。這目光更使他因為講不出什麼故事而不安,而惶恐,而氣餒。於是他的背更駝了,腳步更輕了,人更加顯得無聲無息了。像一隻灰色的、躲在犄角里的老耗子。

有天上午,護士照例在十一點鐘來病房送郵件的時候,恰巧其他人都不在病房,護士便把每個人的信件放在他們各自的床頭柜上。聽到她的腳步走遠後,他悄悄地拿起一個床頭柜上的信,久久地端詳著,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張淺藍的、印有萬里長城圖案的郵票。覺得那個粗製濫造、印著一位古裝美人的信封也不那麼難以忍受了,猜測著信里寫的那些要緊或是不要緊的、溫暖的家常話……於是他感到奇怪,覺得那些信明明是寫給他的,怎麼變戲法似的,突然換成了別人的名字。

終於有一天,護士來叫他接電話。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護士,想:她會不會叫錯人了?

「是位女士。」護士肯定地,並且帶著一些可喜可賀的口氣說。

病房裡的人顯得很興奮,好像他終於取得了可以被他們認可的資格。他們目送他去接電話的時候,就跟目送一隻第一次去下蛋的母雞差不多。

「請問你是鄔滄雲嗎?」

果真是個女人!他納悶兒地瞧了瞧手裡的電話筒,好像不知道那是個什麼玩意兒了。然後猶猶豫豫地答道:「是啊,我是鄔滄雲,您是哪位?」

「我是菊如的愛人。菊如去世了……明天上午遺體告別……」電話里,已是一片唏噓。

「啊?!」他好久閉不上自己的嘴巴。只覺得一股又陰又冷的涼氣,從腳心底下升上來。他心慌意亂,又不可置信——因為,你不可能說一個似乎本就不存在的人,沒有了。

對他來說,菊如只是一種聲音,一種時近時遠,卻又非常清晰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像正在吹奏的旋律低回的圓號。不論什麼時候想起菊如,浮在他心頭的,便是菊如那似乎總在傾聽的模樣,好像他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您是說他過世了?他——怎麼會?」

「自殺……上吊。」

他愣怔著放下電話。但是,怎麼可能?菊如會自殺?不可能。他不信。他相信,菊如不過是在一種懵懵懂懂的情況下,鑽進一個繩套里去了。他了解菊如,菊如從不幹那引人注目的事情,他一生安靜得如同一個影子。

可為什麼連菊如的妻,也說他是自殺?她不比外人,她是菊如的妻啊!這不太令菊如難堪了嗎?

真不能讓人相信,連菊如的妻也這麼說,他為菊如感到凄惶。

病房裡的人,本以為這罕見的電話後面,肯定有著不平常的故事。可他的沉默是如此沉重,而那份沉重,是根本沒有卸下來的可能了。於是他們臉上的線條,重又變得僵直。

然而,他能把這樣的事,當做故事說給人聽嗎?

追悼會他沒有參加。也許遺體告別留給他的印象太可怕了。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在菊如臉上,塗上那麼厚重、濃郁的色彩,好像菊如不是去火葬場,而是去參加假面舞會,或去扮演馬戲團里的一個丑角。而菊如生前是那麼淡泊,就連眉毛、睫毛,也淡得幾乎看不出顏色。

這樣的菊如,讓他感到陌生。有那麼一瞬,他甚至覺得那不是菊如,殯儀館的人沒準兒搞錯了,不知從哪裡弄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妖冶的娘們兒,放在靈床上糊弄他,或是尋他的開心。他擔心,那娘們兒會大腿一拍,眨巴著眼睛坐起來,朝他拋過來一個勾魂的笑。

也差點沒喊出來:「請問,誰讓這個妖冶的女人,躺到這兒來啦?天哪,我為什麼要和她的遺體告別?我和她有什麼瓜葛!」

要不是菊如的妻在一旁哀哭,他真就這麼喊出來了。可菊如的妻,為什麼哭得那麼響,她難道不知道,這對菊如並不合適。

人們私下的議論,也讓他寒心。

「……他幹嗎自殺?」

「聽說,他老婆對他不好。」

「那也犯不著自殺呀!」

這麼說不對,菊如的妻是體貼的,儘管她把菊如的離去,叫做自殺。

「或許他有什麼難言之隱。」

菊如有什麼難言之隱?

不久前,菊如對他說過:「滄雲,我好像沒有底氣了。」

「別那麼說,那只是因為你最近身體不太好的緣故。」

菊如想了想,說:「也許是這樣。」

以後,他們再也沒有提過這回事。難道這就是菊如自尋短見的難言之隱?

「他不是自殺。」在殯儀館的門廳里,他憤憤地對那些人說:「他不過是懵懵懂懂走進那個繩套里去了。」

「反正不是別人,也不是疾病造成了他的死亡。不管怎麼說,是他自己使自己窒息了。」他們說。並且像是聽了鬼講話,異樣地笑著。

「不,他有病,一種使人恍惚的病。你們只知道癌症是不可治癒、致人於死命的,卻不知人因恍惚,也可以致命。照你們的說法,煤氣中毒的人,也是自殺嘍,因為是他們自己沒有關好煤爐,而讓自己死掉了……」

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

最後聽見他們說:「別理他,神經病。」

想必他們也如此這般地說過菊如吧?

如今,再想起菊如,只有放那盤磁帶了。那是菊如在播送小說《墓碑》時,他從廣播里錄製下來的。那聲音彷彿不是由於聲帶振動而生髮,而是從菊如身體里,沉沉地、緩緩地、悠悠地流出來的。

他喜歡菊如在那裡停頓一下——「……每當颳起北風,海濤聲,海水衝擊卵石的聲浪,徑直傳到教堂。我停止揮舞木槌,放下鑿刀,諦聽這富於節奏的、單調的聲響……」那時,他總是鬧不清,是菊如在給自己鑿墓碑,還是書中的那個窮老頭在給自己鑿墓碑;是鑿墓碑的孤獨老人在傾聽,還是恍惚的菊如在傾聽……

他無論如何不相信菊如自殺。如果菊如不想活了,不會是別的什麼原因。什麼時候,等到他把藏在身體里的精靈之氣,這樣沉沉、緩緩、悠悠地流光了,他的生命也就終結了。就是他死了,他的精靈之氣,也還會四處遊盪,繼續側耳傾聽他身後這個世界。聽完之後,也會像往常那樣出神,有時,還會低聲地對自己說:「真美。」

小道兩旁的白楊樹上,傳來了最初的蟬鳴,沒有把握的、斷斷續續的、驟然開始又驟然停止的。

這時,他聽見腳掌踩在青草上的刷刷聲和撥動樹枝的嘩嘩聲。一個頭髮許久沒有剃的男孩,朝椅子這邊走過來了。他的病號服太大,長到大腿,像件小大衣。彷彿也是來祈求這綠色帷幕的庇護,小心翼翼地和他商討:「叔叔,我可以在這張椅子上坐會兒嗎?」

他挪了挪身子,拍拍身旁的空位,說:「坐吧,小夥子。」

「我不是小夥子,我是小姑娘!」她尖聲地、羞惱地分辯著,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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