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四 答趙明宇女士

趙明宇:這部十三萬字的小說雖然篇幅不是很長,但構思縝密,情節複雜,從構思到創作完成一共用了多長時間?能簡單談談您的創作過程嗎?最初的創作靈感來自哪裡呢?是完全憑空想像,還是有背景可查?

張潔:寫完《無字》後就開始構思這部長篇,應該說有兩三年的時間。

但完成後的《知在》與當初的設想相差很遠,這就是我從來不寫寫作提綱的原因。寫作提綱對我沒什麼用,我會不斷質疑、否定當初的設想,正因為不斷地質疑、否定,結果與最初的設想經常相去萬里。

連《無字》這樣八十多萬字的長篇,我也沒有寫過寫作提綱,只是想第一部寫什麼、第二部寫什麼、第三部寫什麼,然後坐下來寫。雖然沒有寫作提綱,但腦子裡無時不在考慮它,甚至連睡覺、走路都在想,那一年因為只顧想我的小說怎麼寫,走路時心不在焉,以致跌了一跤把踝骨摔斷。

說到《知在》最初的靈感,我在《長篇小說選刊》的所謂創作談中說過,對我來說,不僅僅是《知在》,越是寫到後來,越是不知道一篇小說的影子,最初從何而來,不像寫作初始,非常明確自己要寫一個什麼樣的小說,主題、人物什麼的。

比如《知在》既不是憑空想像,也毫無背景可言。

難道是二十多年前在巴黎看到的那幅畫嗎,但我無論如何不能肯定。

不過是有那麼一天,一幅「畫」突然出現在眼前,很模糊,說它是畫也可,說它是幻影也可,這幅畫怎麼來、怎麼去,毫無線索,只知道趕快撲上去,抓住它,抓住這個感覺,在與它不斷地撕扯、逃匿與反逃匿中,線條才漸漸清晰起來,並成為一部小說。

更無法具體說出,這部小說是如何成形的。有時我想,我可能、不過是台機器,並沒有自己的「創作」,我的所謂「創作」,僅僅是為我所能感知的、宇宙里的那個「神秘」,傳遞一些信息而已,它能選中我為它傳遞一些信息,是我的幸運。

趙明宇:「知在」這個書名甚至比「無字」更抽象,該如何理解這個書名,當初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您在接受鍾紅明採訪時,對這個書名的解釋非常簡潔,只回答說「是一種態度」。呵呵,能否請張潔老師對書名做詳細一點的解釋?

張潔:就是一種態度。我想這個回答既是詳細的也是包容的。

趙明宇:開始閱讀《知在》的過程是產生疑問的過程,因為不知道一些不斷出現的人物與最初的葉楷文有何關聯。看下去,尤其看到金文茜在美國落魄的生活慢慢有了變化後,最初的疑問才漸漸找到答案——原來葉楷文並非主角;而且小說的每章內容跳躍性很大,一會兒講今天,一會兒講民國,一會兒又講晉朝,這樣一種故事架構方式在您以前的小說里很少見。怎麼想到用這樣一種敘述結果講故事?

張潔:如果有人說我是什麼「風格」,我會感到害怕,那說明我已經固定了,改變不了了。比如你聽德彪西聽多了,就會感到重複,聽貝多芬聽多了,也有重複的感覺。藝術家要想突破自己是非常困難的,對功底不足的我更是如此,但只要我還寫得動,就要為不形成「風格」而努力。

趙明宇:您在接受鍾紅明採訪時,說過一句很可愛的話:談到自己為創作《知在》惡補歷史知識,做了種種努力,然後說「總的來說,遺憾很多,我幹了一件自不量力的事。」呵呵,由此可見您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對《知在》這部作品,您對哪些方面比較滿意;是否有遺憾的地方,是什麼呢?

張潔:的確是惡補。自小就不喜歡歷史,歷史常常考不及格,我母親為此沒少著急、生氣,老師也沒少打我的手心,你能想像得出,一個經常讓老師打手心的女孩子,是個糟糕到什麼程度的孩子,尤其在那個時代。由於要寫《知在》,才知道自己的歷史知識匱乏到何等程度,真是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只得惡補,可歷史知識的極端匱乏,不是靠一朝一夕的惡補就能補上的,所以《知在》有很多「硬傷」,幸虧責編非常敬業,為我補了好些漏洞。

一般來說,每每寫完一部小說的頭幾天,我會沉浸在「自得其樂」的感覺里,可是過不了幾天,就會陷入沮喪,覺得哪兒都不行,我老是惶恐地問我的責編隋麗君女士:「你到底覺得如何?」

無奈之中,我通常會把目光轉向下一部小說,只有更加努力地把下一部小說寫得不要有太多的遺憾。不知怎麼回事,我痴迷於文學上的不斷求進,也可以說我和自己、和文學較上了勁兒。

趙明宇:《知在》中,有很多創作元素很符合今天大眾青年閱讀的口味。比如懸疑情節的設置,比如金家二格格和三格格的愛恨情仇,比如行文中穿插的一些詞語,如「重金屬搖滾樂」「藏獒」等。這些是一些通俗小說中的比較常見的創作元素,您把它們設置到《知在》中是怎樣一種考慮呢?

張潔:我沒有故意設置什麼,就像我在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時說到的,是它們自己來到我的手指頭底下,我就把它們敲進了電腦。我有幾個忘年交,他們從不感到與我有什麼代溝,儘管我比他們年長几十歲,甚至可以做他們的祖母。

而且我本人喜歡重金屬搖滾樂,喜歡爵士樂、古典音樂等等,但絕對不會與流行音樂沾邊。也曾試過接觸流行音樂,可是我跟它毫無緣分。

趙明宇:您的創作有過很多次轉型,您自己也表示,「希望自己打一槍換一窩」。這種勇於突破自我的勇氣或者慾望來源於什麼?人勇於挑戰自我固然值得欽佩,但過程往往是艱難甚至痛苦的,您《知在》中感覺最艱難或最痛苦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是讓您感覺愉悅的?

張潔:對一個認真的藝術家來說,終其一生追求的是感覺和表現的零距離,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永遠不可能達到感覺和表現的零距離。我們所有的努力,只能是近一點再近一點,但哪怕近一點點,哪怕是一毫米呢,也算是個進步。

我每天都在努力,如果我覺得今天修改得比昨天好,我的文字表現更接近我的感覺,那就是我的一個進步,一個「成長」,儘管我快七十歲了,可通過自己的努力,我覺得每天都在「成長」,這樣的「成長」帶給我的快樂,是充實的快樂。

這樣一說,你就知道無法跨越表現和感覺的距離,對我有多麼痛苦,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笨蛋,失望透頂,喪失自信,有時甚至想掉眼淚。《知在》的第六章讓我吃盡了苦頭,可是誰讓小說非如此發展不可,有時小說以及小說中的人物向哪個方向發展,自己是控制不了的。

趙明宇:在《知在》中讀者的確見到了一個新鮮的張潔,一個不同以往的張潔。您自己如何評價這次的突破?

張潔:這不能算是突破吧,只能說是我在不斷地努力。當然,如果讀者喜歡這個張潔,那我在這裡誠懇地說一聲謝謝。

但不論人們喜歡還是不喜歡,我都會向自己的目標努力,寫出一篇又一篇不同的小說,比如即將在今年第四期《人民文學》雜誌發表的那個短篇《四個煙筒》。不管他人喜歡或是不喜歡,我是喜歡的。作為一個愛和自己較勁的人,我能如此喜歡,那可能真是值得喜歡的。不過也很難說,說不定過幾天我又陷入沮喪,覺得哪兒都不行了。沒準兒。

趙明宇:晉朝的皇后賈南風是被世人咒罵的女人,人們對她的評價是千般醜惡、萬般無恥。您在《知在》中描寫的她,雖然也有殘酷暴戾的一面,但對待一痴卻柔腸百結,對於愛情萬般無奈。這樣處理賈南風這個人物,原因何在,依據何在?

張潔:我們不了解的東西太多了,包括人,包括我們自己。我們真的把自己、歷史,斬釘截鐵做了結論的人和事吃透了嗎?

包括作家們以及我自己,我們能肯定地說,我們筆下的人間萬象原本如此嗎?

不,那只是一個角度、一位作家、一個個體、一種價值觀念等等,對某一現象、事物的思索和理解,而不能代替「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也不應該成為唯一的答案。

趙明宇:雖然《知在》情節玄而又玄,雖然一幅晉畫牽扯出那麼多人的不同命運,但在這些背後,愛情仍是主題。《無字》中的愛情令人悲觀絕望;《知在》的愛情似乎帶給讀者的溫暖也不多。姐妹倆爭來搶去的男人喬戈竟是個政治、愛情都腳踩兩隻船的變色龍;安吉拉狂戀的警察約翰遜不惜殺死約翰遜太太,最後一命抵一命;晉惠後賈南風不得不親手下刀為自己的心上人去根;即便金文萱好不容易獲得真愛,但夫妻卻在十年後一起葬身火海。只是私生子托尼的命運還算可以,起碼求得現世的安穩。為什麼您筆下的愛情都是這樣的結尾,為什麼您把托尼的命運進行這樣的設置,您個人的愛情觀是怎樣的?

張潔:愛情不是這部小說的主題。我說過,這部小說的主角是那幅畫,既然如此,愛情怎麼會是它的主題?只能是它的載體。

說到愛情,不過是站在遠處看的一道風景。千萬別以為我有什麼陰謀,比如把這句話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