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忽有一片瓦當墜落。

一張本無多少斤兩的瓦片,即便粉身碎骨,聽上去也是形單影隻,弱不禁風。今天卻突然作怪起來,像是碎了一口悶頭悶腦、滿腹心事的瓮,霎時間有一種豁開後的大定,讓思前想後難以定奪的賈南風,心中一動。

瓦當之墜落,如四季之花開花落,本是順時而行,此番卻有了某種暗示的意味。

西晉惠帝之後賈南風,此時正面臨兩難的抉擇。

朝臣啟奏,前太子東宮侍衛官、左衛督司馬雅,常從督許超,以及梁王司馬彤和趙王司馬倫等人,已然祭起擁戴太子司馬遹複位的旗號。

這個由她詔授的趙王司馬倫,鞍前馬後侍奉她多年,該是相當熟悉。怎麼回憶起與此人有關的林林總總,留給她的竟是「醜態畢現」四個字?作為屬下,忠心侍奉主子本是該當,可一旦過分,就會醜態畢現。而醜態畢現的行為,大半另有所圖,現在可不到了原形畢露的時候!

綜覽當朝司馬宗室,哪一位值得人們看重?一個比一個猥瑣、下作,無品、無行。

不過,司馬倫入朝,確為今日動亂埋下禍根也是事實,真是她的一處敗筆。敗筆又如何?敗筆也是人生。賈南風從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贖藥方。

說什麼擁戴太子複位!不過是司馬宗室以擁戴太子為由的謀反之兆。太子司馬遹乃謝妃所生,即便複位,也不過是司馬宗室的傀儡。

又哪裡只是幾個人謀反?任何事件的發生,不會只有一個原因。

宗室日衰,八王紛爭,風雨飄搖的王朝,還能苟延殘喘到幾時?加上這樣一個昏聵、白痴、絲毫不盡帝王之責的司馬衷……哪裡只是她的不幸?真乃天下之不幸。

她,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何曾有過鴻鵠之志?即便有所抱負,也與社稷無關。可誰讓她被「賣」給了最沒有操守、信義、忠誠可言,無風三尺浪,戴著社稷這頂堂皇之冕的政治?

說是把持朝政十年,真是與虎謀皮的十年。朝中有朝,政變無窮。

每一個角落,都有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窺測方向;每一個轉折,都有人在伺機而動;每一個所謂太平盛世的瞬間,都有可能人頭落地;每一個死心塌地的奴才,都有可能是異己;每一個看似無欲無求的人,都有可能在用你做點什麼;每一個賢良君子,都有可能是無惡不作的大毒梟……

真是一路過來,一路披荊斬棘。

能不殺楊駿?

武帝因何而亡?皆因病入膏肓才發現,自己萬般寵愛在一身的楊皇后,其父楊駿矯詔專權。而此時他已回天無力,只落得一個驚嚇氣絕。

這也怪不得他人。自滅吳之後,這位先帝就不再關心朝政,朝中大小事務,皆依賴後黨楊氏——楊駿及子楊珧、楊濟,權傾一時。

又端的一個七情六慾、性情中人。

滿朝文武,進諫武帝另立太子,他卻堅守與楊後姐妹的協議,不肯廢黜白痴太子司馬衷;又明知自己面目醜陋、性情刁悍,卻接受她為太子司馬衷之妃,只因她父親賈充輔佐他稱帝有功……

性情中人是當不得帝王的。

司馬衷即位後,楊駿仍為太傅,輔佐朝政,事無巨細,無一疏漏,又在諸王中網羅黨羽,而各王本就強兵在手。

如此這般,說不定有一天司馬衷也得步先帝後塵,最終驚嚇而亡。

只因楊黨懼她三分,一時未能動手,如若她再不作為,怕是為時晚矣!

斟酌再三,只得假汝南王司馬亮和楚王司馬瑋之手,以謀反之罪,將「三楊」誅殺,將曾力主選自己為太子妃,此時已是皇太后的楊氏廢為庶人。

這大概算是第一回合?

太傅一職由叔祖司馬亮接替。然,司馬宗室各個都是篡權高手,這樣的位置留給他,豈非大權旁落、引狼入室?可是,彼時別無選擇。

只待時局略有鬆緩,繼續殺將下去。

政治是什麼,政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又如何下手?

開國之始,武帝大行分封宗室。然而受封諸王並未前去鎮守藩鎮,而是繼續留在京師。

故,汝南王司馬亮走馬上任頭一件事,便是奏請皇帝下詔,命令諸王赴任藩鎮,以削弱他們對京師的威脅,同時一箭雙鵰地削弱了諸王勢力對他的威脅。這引起楚王司馬瑋極大不滿。曾幾何時,為反楊氏後黨建立起來的「強強聯合」,此時反目成仇。

三個月後,她只得讓司馬衷再下詔書,稱司馬亮謀反,命楚王司馬瑋發兵討殺。想來,這也是司馬瑋最稱心的一件事吧。

司馬宗室中,司馬亮聲望尚可,又是叔祖之輩,誅殺之後滿朝非議,而司馬瑋又沒有合適的位置可以安排……引狼入室的錯誤豈能一犯再犯!

只得諉過於司馬瑋,以「擅殺」司馬亮之罪,將他押赴刑場。

據說司馬瑋曾出示皇帝親筆詔書,以清白自己。得知此情,賈南風難免心生悲戚。

皇帝親筆,還不就是她的旨意?只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她需要司馬瑋殺楊氏後黨以及司馬亮,現在她需要司馬瑋死。司馬瑋不死,就難以平息滿朝騷動,說不定被殺的是她,也未可知。

至於私擬詔書,弄權亂政之說,曾幾何時成了她的專利?

誰人不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馬懿殺曹爽,司馬師逼太后廢魏少帝曹芳,司馬昭殺魏帝曹髦……先父賈充尤其罪責難逃。正是他帶兵阻攔了魏帝曹髦帶領宮內禁衛軍和侍從太監的最後一搏,並令手下太子舍人成濟,刺殺了魏帝曹髦,朝野上下,無不震驚嘩然。

時有老臣陳泰進諫:「只有殺了賈充,才能交代天下。」

有誰見過,狼狽這對「雙胞胎」不是「為奸」,而是為了伸張正義互相廝咬?

正是司馬昭私擬詔書,列數「莫須有」之罪,先廢魏帝曹髦為庶民,再將殺曹髦之過推諉於成濟,而後滿門抄斬……

比之歷朝歷代帝王,她的宮廷之術,何曾有過絲毫獨創?不過步前人後塵爾。怎麼到了她這裡,就遭天譴人詬?

八王之亂,分明是司馬宗室諸王之間的拼殺,卻說由她而起。

開國伊始,先皇武帝便急於分封宗室,將六位叔叔、三個弟弟,以及十七個本族叔、伯、兄、弟分別冊封為王,並允許他們在自己封地內設置軍隊。分封有親有疏,諸王勢力不均,自然互相殘殺。

說武帝是昏君,還恭敬了他!

她入宮前,司馬宗室就已經開始了赤裸裸的勢力較量、權力爭奪,在死亡祭壇上輪流坐莊,而且愈演愈烈,捲入的人也越來越多。

即便她沒有任何作為,天下也不會有片刻安寧。

為什麼讓她為司馬宗室「有負天下」的罪行負責?司馬家族有什麼資格,假仁假義地指責她?

想必後世那些個人雲亦云、不學無術、不求甚解、混跡於史界的「史家們」,也會以這樣的史觀撰史。任何朝代、任何學界,都少不了這種混跡於斯的所謂專門家,可誰又能奈何她!

放眼世事,哪位帝王不為後世詬病?如此這般,何談身後之名?又何須身後之名?

再看滿朝上下,就連她的雙親,哪一個乾淨!

父親賈充、母親郭槐,與司馬宗室一樣貪婪,竟不惜將她「賣」入宮門,以擴張他們的權勢。敢問史家,有哪個陰謀,比得上他們策劃的、迫使她最終登上皇后寶座的選妃事件,更加無恥、周密、志在必得?

母親郭槐,哪一樣堪稱為人之母?都說她賈南風殺妹妹賈午是喪盡天良,如果她真喪盡天良的話,就該賜母親一死。

這樣的女人,早該一死以謝天下。如果說她十惡不赦,那麼不是郭槐把她推向萬人之上,給了她把持朝政的機會和十惡不赦的可能,又是誰?

這個世道為什麼要對她說三道四?

還有那個叫做張華的詩人,竟還寫了什麼《女史箴》,借宮中女史之口,寫宮內箴規,諷喻於她。尤其《馮媛當熊》一節,說的是漢元帝郊遊遇熊,元帝及若干隨從皆驚慌失措,唯婕妤馮媛臨危不懼,挺身而出,護衛元帝云云。

怎麼,難道想以她這樣的腦袋,去護衛司馬衷那個白痴腦袋嗎?不要說她不願意,上蒼也不會同意這樣不合理的對換。

以她的聰明才智,忍受一個白痴的痛苦,誰能理解?

如若別的女人也就罷了——白痴又有什麼?白痴也是一國之君。

一般女人,大多以皇后為人生之最高境界,可她寧願以自己的後位,換取一痴的哪怕是一次真情實意的愛撫。

錯就錯在她是賈南風。出身顯貴倒也平常,誰讓她滿腹經綸,卻得以一個白痴為中心?即便這個白痴是皇帝也不行。這就好比讓一部皇家大辭典、大百科全書,與初級識字課本相提並論,縱論天下。

又說女官班姬不與漢帝同車,夫妻間應「出其善言,千里應之」,否則「同龕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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