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乙酉年末,普天華人同慶的那個夜晚,葉楷文婉謝了幾個飯局,又放棄了與某個所謂上流社會的女人共進燭光晚餐的機會,徑自留在家裡,洗手、研墨、展紙、寫字。

誰能說這不是度過除夕最好的方式?

他總是覺得,「來日方長」的說法相當的不負責任,讓人們以為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其實對任何人來說,一顰、一笑、一行、一止……都是有去無回、永遠不再的風景,都是永訣。

如此這般,他為什麼不挑選自己最喜愛的方式,度過每時每刻?

說不定明天他就沒有了寫字的興緻;

說不定明天寫出來的字就沒有今天寫的稱心如意;

說不定明天就會發生車禍,讓他失去右臂;

說不定明天醫生就對他說,你的右臂患了骨癌,必須立即切去,從此以後,就是最蹩腳的字,他也寫不出了……

說的都是比如。

可說不定哪一天,那些「說不定」就會變為「既成事實」。

好比那年去龜茲,幾乎喪命不說,死而復生之後,他那男人的頂樑柱突然就委頓下來,此後便像去了勢。

比起所有的「說不定」,對一個男人來說,再沒有比它更大的錐心之痛。

想當初,真是殺遍床上無敵手。

如今,他想要個女人,或明媒正娶個女人回家,已非難事。哪怕去了勢,幾百萬拍在她們眼前,看哪個女人還有嗓子高喊「女性」、「女權」!君不見那些大太監,不是照舊「娶妻生子」?問題是他自己喪失了「性」致,乾脆說,看哪個女人都不上眼。如果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變成這樣的殘疾,還不如青春年少時抓緊時機多干幾場。

葉楷文對「眼前」的參悟、珍惜,可能就是由他對「說不定」的迷信而來。同樣,這也可能是他來美國定居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並非人們所說的羨慕西方的物質生活。

在國內的日子已經相當不錯,而他喜歡隨心所欲。可是偏有人不但自己不隨心所欲,也不許他人隨心所欲,於是舉手投足都得忍受人們的「說法」。

而在紐約,誰也不管誰。自由自在到即便死在當街,除非警察,也沒人會關心他的死因——是吸毒、自殺、他殺,還是心臟病突發……看起來相當無情無義。可話又說回來,無情無義難道不比假情假意更好?

葉楷文認真地洗過手之後才去打開錦盒。從錦盒裡鄭重地取出一塊墨,像守財奴檢閱自己的財富那樣,怎麼看也看它不夠。

他雖不是書法家,墨卻是塊好墨、老墨。儘管墨衣皴裂,內質品位依舊,輕輕擊叩,似玉佩相擊。乾脆說吧,在他看來,好墨即是一塊好玉。

捲起袖子,在墨池中點入些許清水,將墨塊探入墨池輕輕研動。隨著手腕悠悠轉動,墨塊漸漸散發出清涼開竅的麝香味兒。

說起來有些誇張,每當煩惱無名之時,嗅一嗅墨香,竟成為葉楷文消解煩惱的妙方。

他的書法談不上高明,但這塊墨卻為他的書法增色不少。用它寫出的字,每筆、每畫都泛著紫黑的幽光,那落筆、運力蘊涵不多的字,便有了一種資質深藏不露,卻又顯出不可等閑視之的高妙。

不像那些廉價貨,墨色極黑,無論用於寫字還是作畫,卻極乏層次,何談韻味?不是行家不曉得,以為凡墨即黑,既黑即可,豈不知區別之大,就像面對此生難再的真跡與遭遇贗品的無聊。

宣紙也是多年前從中國帶回的,現今該算是品質上乘。

有道是好馬還須配好鞍。

所謂文房四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一方好硯,筆、墨、紙皆等而下之,可不就像偷兒穿了一件偷來的喬治·阿瑪尼上衣;或是晚宴上的餐具、酒具、酒水、菜式……無不精美,檯布、餐巾卻是人造纖維,餐台上的花是塑料製品,服務生的袖口上有油漬……

之後,他又從筆架上取過一支長鋒筆,在硯池裡輕蘸幾下,又在池沿上反覆舔著,那支筆漸漸就像有了思想……

突然就想起毛莉第一次來家裡打掃衛生的事。

他從未告訴毛莉如何收拾他的書案,而且一般來說,他也不願意讓清潔工來整理他的書案。別看他的書案很亂,但是亂中有序,自有條理。可是那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必須馬上出去辦事。由於離去匆匆,沒有來得及向毛莉交代不要收拾他的書案。

沒想到,回家時書案上的東西有規有矩,就像他自己偶然興來收拾的一模一樣。最奇怪的是那些前夜用過,只是匆匆沖洗而又沖洗不甚徹底的毛筆,每支都用清水漂洗過,涮得乾乾淨淨,並懸掛在了筆架之上。

真是不可思議。

應該說他和毛莉·約翰遜有緣。

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是相當理想的僱主和傭人的關係。毛莉對他絕對沒有「灰姑娘」之類的夢想,葉楷文也不曾想過與女傭「一夜貪歡」,當然他的「二弟」不行了也是個原因。而毛莉不但不是「灰姑娘」,也不是姑娘,毛莉是「男人」。

那一次葉楷文給職業介紹所打電話,想找一名清潔工,說好第二天面試。可是毛莉打來一個電話,說是非常抱歉,臨時有事,無法前來。

好在他並不急於用一個清潔工,也就放下了這件事,一放就是幾周。再次聯繫職業介紹所,對方問他,是繼續與毛莉的約談,還是另選他人?據職業介紹所的人說,在此期間,毛莉不是沒有其他機會,可她一直堅持必須與他面試之後才能與其他僱主面試,除非他取消這個意向,並且說,未能面試都是她的責任。

換了別人,可能不會對這個毫無肯定結果的約定承擔什麼責任,因此葉楷文認為毛莉是個有點兒職業道德的人。

與毛莉的面試也不太尋常。毛莉一見他就高高地挑起眉毛:「天哪,家裡人都說我長得誰也不像,原來這裡有個人和我相像!」

他一回神兒,可不,毛莉不過比他的頭髮顏色稍淺,同時多了一對乳房而已。

後來才知道,毛莉的女朋友那一陣兒鬧情緒,非要與她分手不可。對毛莉來說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她必須為挽回她們的關係做一定努力。最後的結果好像很不理想,所以毛莉初到時情緒低沉,沉默,吸很多的煙,工作態度並不十分積極。

沒想到毛莉第一次來打掃衛生,就給了他如此一個意外。

他問毛莉:「你以前為中國家庭工作過?」

「不,這是我頭一次做清潔工。從前我是火車上的檢票員,按時按點上下班。但是我的女朋友說她不喜歡那樣教條、有時還得上夜班的生活,我只好辭職……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我。不過我現在喜歡上了清潔工的工作,它使我對時間有了不少主動權。」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我書案上的東西,哪一樣應該擺在什麼地方呢?」

「我根本不知道。就那樣擺了。你說好,我又怎能說不好?」

毛莉是個不大喜歡甜言蜜語的人,話也不多,從不好奇他的所作所為。不像從前用過的女傭,不是廢話連篇,就是打探他的生活,尤其好奇為什麼沒有女人在這裡過夜。好像她們特別希望有女人在這裡過夜,而一旦有女人在這裡過夜,她們也就有了機會似的。

而毛莉,你就是給她個好話她也不怎麼領情。給她好話她那麼干,不給她好話,她也那麼干。

他那雜亂無章的公寓,竟被毛莉拾掇得窗明几淨、纖塵不染。來訪的哥們兒總會單刀直入地調笑他:「你是不是有位神秘伴侶?不然,一個單身男人的公寓,怎麼比女人的還整潔?」

葉楷文的書案上,除了筆墨紙張,什麼裝飾都沒有,連一盞檯燈都沒有安放,為的是盡顯書案的品格。

當年他剛到紐約,走投無路,那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落魄。整天在街上逛盪,希望撿到一個什麼救命的機會。

那日又在萊剋星頓大街上閑逛,卻鬼使神差地進了一家寄存公司。

起先,他不過對這張書案瞥了一眼,並沒有看出它的好歹。它就那麼灰頭土臉,被遺棄在寄存公司的一個犄角里,壓在許多舊傢具的下面。那些傢具哪一件都比這張書案打眼,有些甚至相當浮華,大多有些來歷,比方出品的時代,說起來都是如雷貫耳。

這些舊傢具,大都是當年住在曼哈頓的人家搬離時不便帶走又捨不得丟棄的,只好付一定費用,委託這種公司代為保管,待日後在某處定居再來搬運。

人世滄桑。由於各式各樣的緣由,人們不得不一件件丟棄曾經的擁有。何止是傢具?哪怕是皇上老子欽賜的寶物,也只好罷手。於是這些傢具就成了無人認領的孤兒,寄存公司的庫房越來越滿。

曼哈頓的地價是什麼地價?哪是「寸土寸金」?那是「寸土寸鑽石」!所以寄存公司價格極其低廉地就把這些積存的傢具,打發給願意認領的人家。

他為什麼會在這張書案前駐足?

世間每一事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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