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宣判死刑的當兒,安吉拉並沒有大驚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將目光向約翰遜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無怨無悔,甚至非常平靜,完全不像進入尾聲狀態,更不像她的為人。

聽眾席上的約翰遜先生,將臉埋進手掌,雙肩顫抖得非常厲害。她把這一雙顫抖的肩膀,看做了動情,是對她的愛。為了這雙顫抖的肩膀,安吉拉覺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到了兒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繪她與約翰遜先生的關係上,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她自己創作的、十分勉強的作品。

其實,那不過是一個少女虛席以待的愛。尤其對安吉拉那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來說,只要稍加顏色,誰都有可能在那個空位上落座。而動輒褪色的廉價染料遍地皆是,更何況有些男人在不必傷筋動骨的條件下,可以說是慷慨、真誠。所以說,一個虛席以待的座位,並沒有什麼非此即彼的一元選擇,卻被許多女人演繹為幾世情緣,就連對虛無縹緲那一類事情嗤之以鼻的安吉拉,竟也不能倖免。

可不是!

如果沒有遇見約翰遜先生,安吉拉不會生下托尼。想不到,連一個屬於自己的姓氏都沒有的她,卻有了一個有名有姓的兒子,而且那個姓氏,是她如此珍愛的姓氏。

這是一個有著、有落、有根的兒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將她和約翰遜先生摻合在了一起。不管誰,哪怕是約翰遜先生本人,願意,或是不願意,都再也無法將他們分開。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會把她和約翰遜先生摻和在一起。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棄對生活的仇恨?

比如,在回答謀殺約翰遜太太的動機這一問題時,她不認為那是仇恨,而是因為約翰遜太太侵權,侵犯了她對約翰遜先生的愛的權利。

儘管律師說,約翰遜先生是約翰遜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對約翰遜先生的愛,是她的專利,他人絕對不能分享。她無法制止約翰遜太太的侵權行為,只能採取絕對的方式,把約翰遜太太消滅。

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辯詞,並認為這個理由足夠充分。此外,她再說不出什麼。

安吉拉這樣行為處事太不合乎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的行為處事完全合理?只不過在他們成為囚犯、領袖等等公眾人物時,人們才會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考慮、分析、演繹他們的所作所為。

當警察押著安吉拉離開法庭的時候,她扭過頭去,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對著大廳喊道:「我愛你!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愛你……不,這不是他的錯,是我……」

更讓約翰遜先生無地自容。

當然不是安吉拉的錯。可那又是誰的錯?

約翰遜先生永遠不會忘記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線從右側的窗戶射進,跳躍著、顫動著,安吉拉就被籠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線里。這恍惚不定的光線,生生使一個具體的人變成了一道光澤。那光澤又不是來自爭奇鬥豔、奼紫嫣紅,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軟弱無力的。有一種淺淡的蜂蜜——約翰遜先生最喜歡的那種蜂蜜——就是這種光澤。不,不如說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雙眼睛呢,卻充滿譏諷、懷疑、挑釁、對抗……

有誰看到過黑夜和白晝同時展現在眼前的樣子?恐怕這就是了。

據孤兒院介紹,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條失火的街上撿到了安吉拉,然後就送到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兒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兒院給的,就像給她一個編號。不論是警察局或是孤兒院,都是不缺號碼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個廣受喜愛的大眾符號,一般來說,也是一個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對這位「天使」安吉拉,這名字還有那麼點諷喻的意味。

姓氏?沒人願意為她奉獻一個姓氏,只好沿用撿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兒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記簿上就有。

安吉拉來到警察局,是為尋找雙親請求幫助。

問及可有什麼用以確認父母的依據,她說只有一張紙,那就是尋找父母的全部依據。

起始,約翰遜先生也不覺得有什麼離奇,如果依據很多,還用得著請求警察局的幫助?更沒想到自己、自己的後人,將來會與這張紙有什麼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諮詢那位在街上撿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詢這位先生也不難,警察局的一部分職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樣、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還是用不上的資料、檔案。

那位先生說:「不,沒有,什麼也沒有,毯子里只掖著一張說白不白、說黃不黃、看上去十分殘舊的紙。紙上有很多黑色的線條,偶爾有幾個紅色、鏤空的方形圖案。此外,沒有任何文字交代。」

儘管什麼線索也沒有得到,可安吉拉認為,藏在她毯子里的這張紙,肯定包藏著有關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說得也有道理。只是誰也解讀不了那張紙上的符號就是。

沒人懂得那些線條的意思或識得那些紅色鏤空的圖案,以為不過是張古怪的、未完成的繪畫。由此大家猜測,也許安吉拉的父母與繪畫界有關?

又到繪畫界尋找。畫家們看了那張紙都說,當然是幅畫,又當然不是他們所知的任何一位畫家所繪,更沒有人知道這種繪畫風格屬於哪種流派、哪位畫家,僅就芝加哥的畫家而言,沒人具備這樣的風格。

有人說,那是剛剛開始於巴黎的一種流派。

難道還要到巴黎去尋找?

約翰遜先生說:「看來,你也許應該到巴黎去,請求巴黎警察局的幫助。」

安吉拉說:「也許吧,但目前還不可能。」

也諮詢過一位所謂智者、預言家。老者將那張紙看了許久,最後說:「紙上的線條,可能是我們不了解的讖語。」

安吉拉說:「什麼是讖語?」

「或許是詛咒,或許是預言,或許是祝福……上帝所為,芸芸眾生如何解釋?」

「會給我帶來什麼?」

「難說。」

「這張紙的最終結論就是『難說』嗎?」約翰遜先生問。

老人笑笑,回答說:「差不多就是如此。」

…………

他們已經回憶不起走訪了多少部門、多少人,對這種明顯的、不會有結果的奔波勞頓,約翰遜先生從未顯出一絲不耐煩。

這大概就是後來即便被警察銬上手銬、押進監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著他的那雙眼睛,依然充滿敬意、信賴、愛意的源頭吧。

在約翰遜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們終於得到一條最有價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廳的檔案館裡,一對登記於早年的異國婚姻,引起了約翰遜先生的興趣。是因為安吉拉那雙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嗎?

一位來自德國,以經營熱狗店為業的約瑟夫·漢斯先生,於一九二〇年迎娶了一位從中國來的女子,並於一九三〇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兒院的登記簿上,有關安吉拉年齡一欄,正是一至兩歲左右。

約在一九三二年,漢斯夫婦居住的那條街道發生火災,從此他們下落不明,也有說漢斯夫婦可能死於那場火災。關於他們的兒子或是女兒,沒有隻字記載,想必與他們一同失蹤或葬身火海了。

但是,失火的這條街道,與撿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提供的地點完全不同,這讓安吉拉和約翰遜先生又失去一個驗證的可能。

是不是人們在搶救安吉拉之後,先將她安置一旁,繼續救火去了,忙亂之中,又輾轉被人安置他處,逐漸遠離了現場?

或是撿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將地點記錯?對這種猜測,那位先生回答說:「請問,你能將這樣的事情記錯嗎?對不起,我沒有失憶症。」

信息到此為止。

再查,無論哪個居民區的檔案,也找不到這位經營熱狗店的漢斯先生了。

市政廳的官員說,這並不能確定漢斯夫婦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為中國城內許多華人結婚,並不到市政廳登記,其實那裡的異國婚姻也不少。

的確,怎能斷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對結為異國婚姻的男女?難道就因為安吉拉那對麋鹿似的吊眼梢?誰又能斷定吊眼梢只為中國人所有?豈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卻受到極大鼓舞。由此她認為自己的父母還活著,即便有所意外,也不至雙雙離開人世,或許他們搬遷到其他城市去了。

約翰遜先生是儘力的,最終卻沒有結果,所以他感到自己並未盡責,著實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約翰遜先生不會知道,他這樣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許會說上若干次的話,竟改變了安吉拉與這個世界的支點。

從她記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塊小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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