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小女子還在有軌電車站的候車棚下坐著,像是等車。可是電車一輛輛過去,也未見她上車,想來無非是找個地方落落腳。是的,她已經在那裡坐了一整天了。

她用做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銅飾精緻,像一件裝不了什麼東西的玩具。而那顛沛流離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為她充當座椅,而是要找個犄角馬上躺倒。

至於身上的穿戴,更是質量上乘,卻沒有一處不是又臟又皺,像是很久沒有打理……總之是一副無家可歸、窮途末路的樣子。

舊金山四季如春,即便冬季也是如此。她卻怕冷似的緊縮肩胛,將臉深深埋進衣服的領子,遠遠望去,只剩下一條拱著的脊樑。

時間已晚,約瑟夫的熱狗店也要停止營業了。如果熄了店前的頭燈,有軌電車站那兒怕是更黑了。

白天的時候,這女子進店裡來買過一個熱狗、一杯熱牛奶。那是一個人的午餐嗎?說是一隻鳥的午餐還差不多!

身高馬大的約瑟夫不能不這麼想。約瑟夫·漢斯來自德國北方,那裡的漢子差不多都像一座塔。

她顯然不是很懂英語,也許會說那麼幾個詞兒,進餐之前,只用手勢對他表示想要洗洗手。

她當然應該先去洗手間,已經一天了。但洗手間里沒有準備肥皂,到底這是一間簡陋的熱狗店,而不是正式的飯店。

僅就一個未婚男人所能有的想像,約瑟夫趕緊拿了一卷衛生紙和一塊肥皂給她。接過衛生紙和肥皂的時候,她的頭,幅度很小、頻率很快地向他點了點,那種幅度和頻率,表達了不曾獨立、不曾混跡於社會的感激不盡和羞澀。尤其是羞澀,還掩藏著一言難盡的尷尬,與他周圍的女人很不相同。

他周圍的女人差不多像他一樣,因為要在社會上討生活,一個個即便不是銅牆鐵壁,至少也要做出鐵齒鋼牙的樣子。

不能說約瑟夫對女人沒有了解。他從不缺少與女人肌膚相親的機會,在他們這個階層,男女之間的關係比較簡單。可是他還沒想和哪個女人談婚論嫁,他要的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女人,像他遠在故鄉的母親或是祖母那樣,操持家務、生兒育女,混跡社會是男人的事情……

這樣一個似乎一碰就碎、陶瓷似的小人兒,如何獨自流落至此,又淪落至此?她的男人或是父母還有親人呢?也許她還沒有男人,看上去她還像個孩子,這當然是指她的身坯。不過從神態上看,已經是個可以對男人構成意義的女人了。

她一定非常餓了,可是進食之前,還是有板有眼地將一塊手帕鋪在了膝頭。那塊手帕也像她身上的穿戴一樣,已然不甚乾淨,她自己也並非不知,不然不會那樣沒有必要地,朝他,或根本沒有具體朝向、目標地,討饒似的笑了笑,然後才開始進餐。

這生拉硬拽的笑容,將兩條被饑渴榨取得幾近乾旱的皺紋推上了眼角,讓不知辛酸為何物的約瑟夫竟然傷感起來。

不,當然不是因為那兩條皺紋。

但她並不狼吞虎咽,而是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就像在享用正式大餐。約瑟夫只能從她低垂的眼瞼以及注意力過於集中在熱狗或牛奶上的樣子,看出她對食物迫不及待的渴望。

這時,他的貓咪走了過去,並在她的腿上蹭來蹭去。她以為貓兒餓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塊肉腸給了貓咪。豈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親熱,根本不理會那一塊對她來說來之不易的肉腸。她往操作台這邊望了望,希望沒人注意,又悄悄撿起那塊不大的肉腸,放進自己的嘴裡。

到了這時,約瑟夫的眼睛便似乎有些潮濕。如果是他本人,或他周圍的那些女人如此這般,他想他的眼睛不會如此。

從不知道何為細膩,從未與這等女人打過交道的約瑟夫,想不出如何才能幫助她,不僅僅是種族的隔閡,還有等級的隔閡——別看她現在落魄至此,仍然可以從諸多細節上看出他們之間的差別。這樣的女人,對於他的同情、幫助,會怎麼想呢?

約瑟夫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好眼看著她吃完那個熱狗,喝完那杯牛奶,又提著她的小箱子出去了。

臨街的店鋪,依次熄滅了店面的頭燈,街上顯得更暗了,行人也越來越少。只有那些流浪漢、酒鬼,或不三不四的人還在街上遊盪。

她該怎麼辦?

其實約瑟夫已經延遲了關閉店門的時間。晚就晚些,倒也無妨,反正樓上就是自己的卧室、起居間,只希望店前的頭燈對她有些幫助,甚至安慰。

安慰?他有什麼義務或是權力安慰這樣一個陌生的異國女人?就是想想也很無稽。

約瑟夫等了又等,還不見她離去。顯然她是無處可去,顯然她也沒有錢去找家旅館下榻。

他自知這樣想來想去有些無聊,便決定留下店前的頭燈,上樓去了。

洗澡之後,不禁又向樓下望去。有些店鋪上的招牌擋住了他的視線,晃了晃腦袋,找了找角度,還是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也許她真的走了,他那亂糟糟的心思才有些回收。

於是躺下睡覺,明天還得忙呢。約瑟夫沒有一天不忙,在這一帶,他製作的熱狗口碑頗佳,不過在熱狗里夾了一些炒過的洋蔥,洋蔥上又放了些芥末,口味就與眾不同。想不到在美國求發展是那麼容易,怪不得這麼多人擁向美國。剛從德國來到舊金山的時候,不過推個食品車賣熱狗,不久就買了這家店面。由於店面的位置好,加上與眾不同的熱狗,很快發展成現在這個局面,自己也安頓下來。本打算把父母接來,可是他們執意不肯,人老了,難免留戀故土。也寫信給自己的情人,約她來這裡共同創業,其實用不著她操心,他的熱狗店已進入最佳狀態。

情人回答說,她不想來美國冒險。

愛情是上不得保險的。近在眼前的時候什麼都好說,一旦分開,與日日相向已大不同,平白就多了許多理智。理智的結果,是祝他好運,並永遠將他懷念。

…………

可是約瑟夫的心總也安定不下來,翻來覆去怎麼睡也睡不著,只好起身,再次向窗外望去。噢,她還在那裡,天哪,她沒走!

街上,甚至連流浪漢、酒鬼、不三不四的人都沒有了,他為這個女人的安全擔心起來。也許是這憂慮給了他勇氣,他快步下樓,走了出去,弓下身子,輕聲而又果斷地對金文萱說:「如果你不介意,請到我的店裡休息吧,夜深了,我擔心這裡不夠安全。」

顯然她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不過明白了他的好意。

這是金文萱第一次如此近前地面對一個西方男人。她朝俯身向己的男子望去,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在光線不足的暗影中,更是一眼到底,就是擼起袖子進去撈,也撈不著什麼的透明,又像一處無遮無攔、任人隨意進出的門。

金文萱沒有感到驚恐,經過這些意外之後,還有什麼可以驚嚇她?

二姐金文茜只說去去就來,好像遇到了什麼熟人,她的朋友從來就多。可是直到開船,她也沒回到艙里。不過金文萱沒太在意,也許二姐和朋友聊上了,而且聊得十分投機,這也是常有的事。

金文萱穩坐艙內,或修飾一下凌亂的衣著、頭髮,或整理整理隨身攜帶的行囊,取出所需,放入暫時不用的物件,並不知道與她息息相關的事正在發生。

金文萱樂觀單一的順向思維,經常使她處於不知禍之將至的狀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古訓,似乎是對他人而言,對她卻格外優惠,絕對不會生出什麼瓜葛。

好比此時此刻。與喬戈的離愁別緒雖然沒有完全過去,但相逢的期盼已經掩蓋了她的憂傷,至於這個期盼最終能否實現,是不必多慮的。

只盼喬戈一切順利。而她不懂得,喬戈的順利,就是父親的災難。

別指望金文萱會在金文茜與喬戈的關係上發現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也就是說,她根本沒想到她們姐妹二人同時愛上了喬戈,更想不到在對待她和金文茜的問題上,喬戈堅持的並不是非某不娶,而是「賊不走空」。

…………

到了晚上,還不見金文茜的蹤影,金文萱才有點著急。

終於去找船長,請求幫助找人。船長查了查乘客名錄,金文茜的名字赫然在目。

船長說:「如果還在船上,就不用擔心。」

「可是幾個時辰過去了,我一直沒有見到她。」

「她說過熟人在哪號艙嗎?」

「沒有。」

「知道那位熟人的姓名嗎?」

「不知道。」

「既然如此,只能逐個兒艙去尋找了。」

等到凌晨時分,船長才告知說:「每個艙都找遍了,沒有金文茜的人影。她該不是沒上船吧?」

「上船了。」金文萱肯定地說。

船長看著金文萱,想不通如今竟還有這樣沒頭沒腦的女子:「或許熟人根本不在船上,她去會熟人誤了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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