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人就這樣走了。

跟前兒連個哭喪的人也沒有,真是一乾二淨,無牽無掛。鰥寡孤獨的下場,多半如是。誰能說這樣地離去,不是一種好?

說是無牽無掛,沒什麼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間萬物並非如此簡單。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種牽掛?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著逐漸老去的軀體一起老去。是啊,一個老去的悔恨,還能擠出多少煎熬人的汁水?

沒了,早沒了。

幹了,早幹了。

他對自己說。

可是,儘管,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過兒的綠茶,沒了滋味、淡了顏色,卻不能說它不再是綠茶。

人生不過是一出折子戲,連大戲都算不上。有關這幅畫卷的風風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對自己說。

可為什麼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會不會為這幅畫卷做個了結?

這麼多年,他就這麼苟延殘喘地活著,大病了一場又一場,場場有驚無險、死裡逃生,難道就是在等待這位先生?

一個人要不要去、什麼時候去,自己心裡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醫生倒未必十分清楚。

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沒病沒災。難道因為已經有了「下家」?

這宅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當初恐怕誰也不會想到,由他這個外姓人來為這座王府以及府中人等做個了結。

二格格的下場,他是親歷親見。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個好收場,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誰知道呢?

他怎麼就把信交給了二格格?

誰讓他們是孿生姐妹!又都說三格格左耳朵後面有顆黑痣,誰能扒開她的頭髮看一看?

那時候,他才多大的人兒?六七歲?八九歲?自己都不記得了。卻把這樣責任重大的差事交給他,雖說不是人命關天,又和要了三格格的命有什麼兩樣?這是大人們的不是,還是他的不是?

即便把信交給了三格格,難道三格格就會有好下場?就會和喬戈老爺白頭到老?這個宅子里的人,除了他,算是善始善終,哪位得了好死?

可是他,為此悔恨了一輩子。那是搗了他一輩子心窩的悔恨啊!

換作他人,也許不會像他這樣耿耿於懷一輩子,把一切際遇看做「命」不就得了!多少人會把「良心」二字看得那麼重?

把這個家坑得家破人亡的喬戈老爺,又如何?喬戈老爺懺悔過嗎?

兩位格格雖是孿生,性情卻截然不同,三格格倒像漢人,二格格卻還葆有滿人的特徵。

二格格外向,直來直去,喜歡舞槍弄棒,像個假小子,照相、騎自行車、開汽車,什麼時髦趕什麼,沒有一樣兒不在行。據說和宮裡那位宣統皇后,是過了帖子的姐妹。凡此種種,也就難怪在王府里做家塾的父親,並不十分得意二格格這位學生。

三格格卻過於羞澀、懦弱,沒有多少獨立能力,依賴成性,也許因為如此,反倒招人愛憐。

等他長大成人,他才知道,兩位格格都和那位喬戈老爺糾纏不清。

「隨事處」里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伙兒,二十啷噹歲,終日跟隨王爺進出,內眷也不避諱,一來二去,能不出事兒嗎?

也難怪她們姐妹心儀喬戈,他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高大——「高大」好像是中國女人的死結,只要男人高大,人格似乎也跟著高大起來,不論是天下的責任還是對女人的責任,都會一律毫不含糊地承擔起來。

他具備國人對男人最佳的審美選擇:國字臉、劍眉、皓齒,靜如松、動如風……加上他不僅善解人意,還善討人歡喜。

她們的哥哥——大爺,倒是不嫖不賭,可「活」的營生一樣兒不會,也用不著會。要說他有什麼大不周的,也說不出來,不過是那種到處趕場子的人,終日不著家。

有了急事,人找不著,下人們都知道該怎麼辦——哪兒熱鬧上哪兒找去,一準找著。

記得有一年太夫人做壽,闔家老少前去拜壽的時辰到了,可是哪兒哪兒也找不著這位爺了,還是下人們在琉璃廠一家新開張的古玩店慶筵上找著了他。

偶爾他也填個詞、做個賦,父親說,居然還有那麼點兒意思。不過這種時候百年不遇。長大以後看到《紅樓夢》,這位大爺可不活脫兒一個薛蟠!

大爺死也死在「熱鬧」上。

他雖不是喜好讀書之人,卻愛惜字紙。鬧八國聯軍那會兒,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甘軍」董福祥將軍的一個卒子,一個火把扔進了翰林院。又趕上那天風大,翰林院轟然起火,義和拳的槍炮跟著打響,說是光彈藥帽兒就有幾百斤。頃刻之間,文縐縐的翰林院,搖身一變成了引爆的兵火庫,而隔壁的英國使館很快也被大火包圍。

大爺不止一次去過翰林院,敬見過翰林院的氣象,聽說翰林院遭了這樣一劫,頓時心急如焚,慷慨激昂地說:「翰林院里,那可是祖宗留下的聖堂、聖典……我去瞅瞅……瞅瞅就來。」

可他從此一去,再沒回來。

從此以後,家裡人人記住了這個日子。倒是大爺在世時,沒人說得出他幹了什麼。

有人在現場看見了大爺。

眼見那些精美的、幾百年來裝點著翰林院一座座聖堂的木雕、飛檐、樑柱,與聖堂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化為灰燼;

眼見那些典籍、善本、孤本在火焰中掙扎、翻轉,即便僥倖逃過火焰,也被丟棄在庭院、池塘之中,任人又踩又踏,更有被義和拳當做墊腳的,用以翻越翰林院的高牆……

此情此景讓大爺好不心疼。目不識丁的「拳匪」,就這樣把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像在家燒柴火那樣地燒了,像在地里作踐爛泥那樣地腳下踹了……也是,他們哪裡懂得這全是無價之寶?

此時,卻見那些被義和拳窮追猛打,在英國使館或當差或避禍的洋人,還有英國水兵,紛紛從翰林院被槍彈豁開的高牆擁進那個隨時可能轟然炸裂、吞噬他們生命的「兵火庫」。

大爺想,怎麼反倒是這些個毛子來搶救祖宗留下的聖堂、聖典?對祖宗留下的這些聖堂、聖典,他難道不比這些個毛子更心疼?

想著,便忍不住冒著嗖嗖的槍子兒,頂著一根根、一頂頂隨時可能塌陷、墜落的樑柱、房頂,與那些個毛子一起,去搶救、撿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冊的殘卷……

一個爺,居然跑去和毛子一起救火!難怪有個義和拳說他是漢奸,一刀把他劈了。

要不是喜歡趕場子,大爺儘管沒什麼出息,可怎麼也能有個好死。

這就是王孫公子的德行。因為從來用不著和危險打交道,也就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危險。要是他,恐怕早就往家跑了。

這不是白死又是什麼!等到跑反的太后回了金鑾殿,又與洋人簽了賠本賺吆喝的協議,再想找那「拳匪」償命,可又上哪兒找去?保不齊,那「拳匪」早死在自己人或是洋人的刀槍下了。

王爺倒是不苟言笑,就那麼一個福晉,沒有立過側室,也從未聽「隨事處」傳出他拈花惹草的閑話。

王爺的福晉,更是個心寬的人,火燒上房,也能安安穩穩把那口煙抽完再作理論。

按說這一家人的脾性,都是那有福之人的脾性,如果沒有那場辛亥革命,日子該是風平浪靜。

可誰能料到「後來」?「後來」是最沒譜兒的事。

王爺、福晉過世後,二格格把他留下,說:「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個賬本兒,尤其是我的賬本兒,丟什麼也不能丟了你。你要是不嫌棄這院子里的晦氣,就把這兒當你的家吧。」說罷,竟有些哽咽。

好在他自幼生長在這宅子,不說別的,就說這院子的一草一木,他也所知甚詳。父親本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塾師,年少時,二格格或是三格格有了興緻,還教導過他一些皇家禮數,他也就更添儒雅。

那時家裡所藏字畫頗多,有些是宮裡賞賜,有些是下屬貢進。值錢一些的,或讓大爺那些「狐朋狗友」——二格格這麼說的——誰見,誰愛,誰拿去;不太值錢或那些保管不善的,誰也不當回事兒,隨手丟在一旁,竟至破損。

家大業大,誰能記著自己所有的一切。

父親看著不忍,授課之餘,便試著修補那些字畫。可畢竟人老眼花,又沒做過,很不應手。他在一旁看著看著就上了癮,開始是好奇,漸漸上了手,沒想到後來竟以此為生。所以,除了在跨院兒偏房裡住著,實際上,並沒有靠王府為生。

特別在王爺、福晉、大爺相繼過世,三格格下落不明之後,二格格有事兒沒事兒就把他叫到上房,或說些沒頭沒尾的話兒,或讓他坐下,陪她無言地喝兩口。

自己媳婦懷了孕,二格格竟說:「要是個兒子,過繼給我,如何?」

雖是民國了,也不能沒有尊卑上下。不過媳婦很會說話,不說行,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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