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葉楷文絕對是讓癩皮狗咬上了。

被癩皮狗咬上是什麼感覺?

雖然不會像被藏獒或牧羊犬咬上那樣,一口就能讓你命赴黃泉,可讓癩皮狗咬上,難道就能好到哪兒去?

那是漫無止境的持久戰。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持久戰的最後結果,敗走麥城的絕對是你,而不是那隻癩皮狗。你不得不懷疑,它們是不是全讀透了毛澤東先生的《論持久戰》,並深得其髓?

又像與女人分手。理由不太充分,自己優柔寡斷,而對方又沒置你於死地,逼得你不得不上梁山,想要一刀兩斷的戀情反倒拖泥帶水,糾纏不清。於是那段已然變味兒的戀情,就不只是寡淡,而是變餿、發霉,直至長出白毛。可最後做你老婆的恰恰是她,而不是你愛得要死要活的那個女人。

狗和狗是不一樣的,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樣的。

事情常常就是這個樣子,你越是膩煩的東西,偏偏越是與你糾纏不休。「膩煩」這個詞兒就是這麼來的,如果觸摸觸摸它,就會感到它的確有一種黏稠的質感。

說不定自此以後,葉楷文會研究研究這個其貌不揚的詞兒在人們生活中的深遠影響。

這次回程,並沒有頻繁轉機,而是直接從北京飛回紐約,可是葉楷文三次把這張屁畫忘在了一切可以忘記的地方。

在北京機場Che的時候,這幅畫被他忘在了Che的檯子上。美國航空公司的航空小姐,很快就在候機廳里找到他,然後是完璧歸趙,還給了他一個很有文化內容的微笑。現在是個人都自以為對中國文化有所了解,並以此為榮。如果葉楷文當時沒有如此不敬地胡思亂想,很可能會找個理由撒個謊,說那張屁畫不是他的。

第二次,他把這張屁畫忘在了入關處,還沒等他轉向提取行李的路口,那位海關先生就叫住了他。就像畫里卷著恐怖分子的定時炸彈,聲色俱厲。

最後,忘在了提取行李的行李車上。這不,機場的工作人員又給他送回來了。

有時他覺得美國人過於負責,若想丟棄一件什麼東西,怎麼丟也丟棄不了。有一次從紐約去歐洲,天氣突然轉暖,而他還穿著一件羽絨夾克,於是就把那件羽絨夾克一再忘在候機廳的椅子上。說「一再」,是因為那些非常具有責任心的工作人員,總是不斷提醒他忘記了自己的夾克。

這次大概是那位守在行李車旁的黑人老頭兒多事。租用行李車的時候,沒有三塊零錢,只好在自動收款機里放進五塊紙幣,等著找錢那一會兒,讓黑人老頭兒記住了他。儘管無數中國人定居美國,畢竟一個黃面孔與一個白面孔相比起來,還是非同尋常。

所以,當人們發現行李車上的畫卷時,黑人老頭兒很容易想到他可能就是失主,加上正事不頂勁,辦起雜事卻遊刃有餘的FBI,找到這幅畫的失主並不難。

如此這般解釋被這張屁畫纏上的緣由,未嘗不可。

其實有些事情沒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

葉楷文沒那麼混賬,也不是對這張屁畫嫌棄到非丟棄不可的程度,而是沒有拿它當回事兒。但從無論如何也將它丟棄不了的跡象看來,他就是不想拿它當回事兒也不行了。

「對不起,盒子有些破損,不知道原來就是這個樣子,還是我們保存得不夠好。」機場的工作人員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說。他年輕的臉,整個兒就是一盤陽光照耀下的向日葵。

是道歉還是開脫?即便保管不善,盒子破損又怎樣?葉楷文根本就不介意,也不會和航空公司計較什麼。

無意之間一抬頭,葉楷文的心一動,方才還是明晃晃的一盤向日葵,眨眼之間竟變成了深秋的一輪殘荷,怎麼看,怎麼像是送他這張屁畫的那位老先生。葉楷文搖了搖腦袋,想,自己大概花了眼,明明一個年紀輕輕的白人,怎麼會變成北京的那位老先生?

葉楷文獨身一人,無牽無掛地活了幾十年。這種生活讓他得以從諸多糾纏中解脫,為此他還小有得意,尤其在看到周圍的人,被許多糾纏煩惱不已的時候。可這件不大不小的事讓他感到了,擺脫什麼,並不十分容易,除非脫離這個人際社會。可是作為一個人,誰又能擺脫這個人際社會?

定睛再看,又的的確確是那個給他送畫的、年紀輕輕的白人。唉,不是自己眼花又是什麼!

「沒有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葉楷文語調有些游移、神色有點恍惚地說。在肯定自己眼花之後,葉楷文的兩道目光,仍然滿腹狐疑地在對方臉上掃來掃去。

剛才還在想,「其實有些事情沒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看來過於武斷,就老先生那張突然重現的臉來說,哪裡是沒有理由?

不過,那張臉的確是重現,而不是他花了眼?葉楷文不能肯定。一貫遇事不驚,不大喜歡與「過心」這種字眼兒掛鉤的葉楷文,不但優柔寡斷起來,竟還有了一些掛心的感覺。

葉楷文很快就會知道,「沒有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的說法,大錯特錯。

說起來,這幅畫來得有點怪。

如今葉楷文有了錢,而且循規蹈矩,來路乾淨,與早年那些同窗費盡心力賺的錢相比,真可以說是心安理得。

有錢之後,就想在北京買個四合院。父母已經進入老年,自己長年不在他們身邊,難盡孝道,如果能為他們安度晚年創造一點條件也好。

除了供父母安度晚年,葉楷文還有個打算,開辦一所私人博物館,也算沒有白白辜負自己多年的收藏。

如今在北京買個有氣勢的四合院極其不易,且價格昂貴,好在他如今有了這個經濟能力。

終於在後海看中一處,典型的清代四梁八柱、磚木結構,特別是門樓上的鏤空磚雕,極其精美。庭院里花草繁茂,綠樹成陰,竟還有兩棵玉蘭、一棵海棠。

那是幾進院的大宅子,每進院都有東西廂房,中院上房為九楹,何等地氣派、敞亮。雖比不得乾隆寵臣和珅府邸一路十三進的壯觀,可這樣的規模在京城怕也難找了,辦個私人博物館足矣,風格、韻味與他的收藏很是相稱。

再說一路十三進的府邸即便有,能賣給私人嗎?人們終於認識到保護文化遺產的意義,算是「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

所有手續都已辦齊,只有跨院兒一間小偏房裡住著的那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不肯搬離,再高的搬遷費對他也毫無誘惑。

按老人的說法,他沒有多少日子了,不想搬動。

葉楷文與老人見了面。清雅的面龐,高高的顴骨,深凹的眼窩——他不想說就像一具風乾屍——無一不在傳遞著遠年的、與現而今的人間毫無關聯也不肯苟同的過去。

孱弱的身坯,如一隻即將沉沒的破帆船,顫顫巍巍,從未有過平定的瞬間。說起話來,氣息之微弱,聲音之飄遊,幾乎難以送達與之對面交談的人。

這還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嗎?

誠如老人所說,他的確沒有太多日子了,是人都能看出這一點。

葉楷文並不介意有沒有人死在這個宅子里,追究起來,哪一處老房子里沒有死過人?說不定還是凶死。

何況他對老人印象非常好。說不上是妄下結論,誰能馬上給初次見面的人下結論,說他好還是不好?單說這樣一張沒有目的的臉,現在已不多見。也只能說這是一張沒有目的的臉,有沒有別的,他怎麼知道?

而葉楷文本人,或是他的父母,一時又搬不進來。

院子雖好,卻破敗得一塌糊塗。這就是中國建築的遺憾,通通都是磚木結構。磚木結構建築的壽命能有二百年就算不錯,像故宮那樣的建築,能夠苟延殘喘到如今,也是不斷維修的結果。

如果不進行大修、特修,以及安裝現代生活所需要的上下水道、供電供暖設施,是無法進入現代文明生活的。這些事情辦下來,怎麼也得一年……於是他對老人說:「別擔心,您就住這兒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真的,喜歡詩詞的父親沒準兒還有了一位談話對象呢。緊接著他又哂然一笑——他怎麼就能斷定此人可以談詩論畫呢?

老人也不說謝,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只是在葉楷文又來院子勘察時,請他進了那間偏房。

房子里有一股怪味,葉楷文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這種怪味又不僅僅是氣味,游移、腐舊、戒備、猜忌……說不上來。至於擺設,簡陋而又簡陋,與這個儀態萬方的院子以及老人的儒雅風度極不搭調。

老人開門見山:「我也沒有什麼好多說的,也不是為了感謝你對我的關照,而是覺得你就是那位我該託付的人。」

於是反身,從同樣搖搖晃晃的木桌上,慢條斯理地拿起一個畫筒,又從畫筒里抽出這卷丟了三次也沒丟掉的屁畫。

以葉楷文見過、經手過的畫來說,這畫的出身不但談不到名貴,簡直就不值得過眼。

對於古董、書法、繪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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