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

九月二十一日,墨西哥秋分前一天,兩人到達了奇琴伊察,既是偶然,也是命定。

說偶然,是因為兩人對旅遊圖書的忽略,他們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是墨西哥的秋分。這於墨非,是死纏在那荒野里的石柱給他的信息上,並被那點兒可憐的信息折磨得廢寢忘食,一門心思想要尋訪與那組數字有關的地界,顧不上開拓思路;而於秦不已,則是意不在此,除了地圖,幾乎不翻旅遊書。所以他們也就沒有注意到秋分不秋分,並刻意安排在秋分前一天到達,以躬逢世界聞名的蛇影顯現奇觀。

他們能在秋分前一天到達,不過是路程趕路程的結果。如果他們在山上拋錨時一直沒有其他汽車路過,那就不知道還得在山上待幾天,更不知小命是否能保。

說命定,是指後來墨非的遭遇。

墨非和秦不已沒有休息,放下行囊,直奔庫庫爾坎神廟。

到了神廟底下,秦不已提出分頭行動,她說:「我對庫庫爾坎神廟興趣不大,最想看的是一旁的武士廟。」

據說那裡有查克穆爾神的塑像,在人祭中被掏出的無以計數的心,首先就是放在他捧著的那個盤子里。

想必,那盤子里至今還能聽到成千上萬死去的心臟的搏動?

鑒於草叢裡石柱上的那組數字,還有它直指一座燃燒的神廟的雕刻,墨非執意先去探訪庫庫爾坎神廟——不管此神廟是否就是彼神廟,都得一探虛實。

真猜不透查克穆爾神為什麼以這樣一種不舒適的姿態待著:身體呈弓形,半躺半坐,頭部前鉤轉向一側,雙膝屈起,小腿後縮,腳踝墊於臀下;肘部著地,捧一托盤於腹上,除雙手與腹部連在一起之外,全身再沒有任何一點相互接觸。

是在強調他無可節制的張力,還是在顯示他的暴戾恣睢?

秦不已站在查克穆爾神雕像面前,那石質的、毫無生命的眼睛,依舊冷酷兇悍得令人心悸,又似乎在展示他篤定的期待。他在期待什麼?她的心嗎?

她禁不住湊上前去,將查克穆爾神手中捧著的盤子細細打量,再把耳朵緊貼在盤子上傾聽。

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難道那無數死去的心,從來無怨無悔,沒想過有一天來說個清楚?

為什麼不想說個清楚?不求償還血債,至少說明是非。

卻又十分矛盾地想,為什麼自己的心沒有機會放在那個盤子里?如果有這樣一個機會,那麼自己這輩子也解脫不了的痛苦,會不會減輕一些?

據說,查克穆爾神那雙西望的眼睛,凝望的是黑暗和死神。

秦不已圍著查克穆爾神轉來轉去,這才發現,查克穆爾神的眼神兒豈止是對黑暗和死亡的唯一詮注?如果從其他角度來看,也是對黑暗和死亡毫無敬畏可言的調謔和挑釁。

對於自己這個發現,秦不已興奮不已,就像遇到了千載難逢的知己、同謀。

如一般的雕像一樣,查克穆爾神不過是座沒有鮮活生命的雕像。可秦不已發現,查克穆爾神那雙根本不可能轉動的石眼,突然向她站立的這方轉動過來,並在她身上稍作停留。那眼神兒,如同一枚無堅不摧的楔子,把她揳進了巨石鋪就的地面,有那麼一會兒,她再也動彈不得,似乎在等待他的發落。

難道這就是查克穆爾神對待知己、同謀的態度?誰知道呢,或許這正是他對知己的別一番愛護。

也或許她的時間到了?秦不已不覺噓了一口氣。

不少觀光者從她面前走過,無不對這個神色怪異、緊貼查克穆爾神而立的亞洲女人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印象。

當晚,墨非沒有回到旅店。秦不已也沒有十分介意,作為一個男人,該不會在這方寸之地丟了自己。而自己,也需要獨自回味一下白天的遭遇。

神廟以及神廟周邊,那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風格繁複、氣勢磅礴的建築和雕塑,是大多數旅遊者的興趣所在,而不是墨非的。

誰能熬過歲月!

雕刻多已殘缺。但任憑多少歲月逝去,那些羽蛇雕刻的眼睛裡,仍然飽含著震懾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而是善惡混合的魔力。

如同他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賴以為生的人生。甚至,也許,他自己。

這個感慨,一瞬而已。

對與數字緣分頗深的墨非來說,庫庫爾坎神廟,更是解讀古瑪雅曆法的詞條之一。不正是古瑪雅人,將他們的一部分曆法資料儲存在了神廟多處可讀的建築數值里?

比如,因各種推理、計算邏輯的需要,他們以某些數字為基數,以某個或某幾個建築數值為對應,推演出一個又一個公式……

這既是神廟的建築根據,也可以說是古瑪雅人的數字遊戲之一。

不經意間,墨非抬頭一望。這一望讓他不禁一驚:遠遠望去,庫庫爾坎神廟,與他和秦不已在石柱上看到的那座燃燒的神廟,何其相似乃爾!

他丟下那些雕刻,眼睛眨也不眨,直愣愣地向著神廟走去。

到了神廟腳下,繞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及至看到北面台階下那雕刻的蛇頭,墨非已無懸念,肯定無疑,這裡就是他不遠萬里而來的終點。

他不緊不慢地往上登。

不是怕累,那幾十個台階在他真算不了什麼,只是台階的高度、踏面進深不太適合現代人的人體結構。那些台階高度約二十六厘米,踏面進深約十厘米,以他四十四碼的腳和過長的腿,不但得緊捯雙腿,還得將腳丫子側放於台階之上,擰著身子往上爬。

他一面往上爬,一面細細品味那一個個台階。

台階有什麼好品味的?

對墨非來說,那不是台階,而是數字。不過遺憾的是,那是早就被人讀爛了的數字。

有關庫庫爾坎神廟的介紹,全世界的旅遊愛好者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比如它由塔身和神廟兩部分組成,高約三十米,塔身的東西南北四面正中各有九十一級台階,四面台階加起來共為三百六十四級,再加上神廟頂部平台上的那層台階,正好是瑪雅太陽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

每面九十一級台階兩側,各有九層平台,兩側平台加起來的數字為十八,正好是瑪雅曆法中一年的十八個月;

塔身四周,東西南北平台下的立面上,依次分布著浮雕,各為五十二片,對應著瑪雅人曆法中一紀五十二年的周期;

…………

不過,有人試圖探索、解釋過那五十二片浮雕上的圖案嗎?那些圖案又隱喻了什麼故事?為什麼那五十二片浮雕不乘以四或乘以二,而台階兩側的平台就乘以二?為什麼那九十一級台階就乘以四?……又似乎沒有一定之規。

數學工作者墨非,很容易陷入這樣的疑問,難以自拔。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使勁兒搖了搖腦袋,不能再在這裡糾纏。再說他也並不認為,他要尋找的東西就藏在這些被用得爛熟的數字里。

可他要尋找什麼呢?

自從與石柱遭遇後,石柱上那座燃燒的廟宇就把他和那個計算世界末日的公式糾纏在了一起。自看到庫庫爾坎神廟後,他便認定,那燃燒的廟宇,就是庫庫爾坎神廟的魂魄所依。

從來不為什麼事情掛心,瀟瀟洒灑過日子的墨非,終於有了牽掛。現在他無時不在想,那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帶來的難道就是找到那個公式的幸運?

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在神廟上的行為有了目的,想要覓得一個奇蹟——

既然古瑪雅人把他們的一部分曆法資料儲存在了神廟多處可讀的建築數值里,並且因各種推理、計算邏輯的需要,他們以某些數字為基數,以某個或某幾個建築數值為對應,推演出一個又一個有關曆法的公式……那麼,神廟上的建築數值都用盡了嗎?會不會留存幾個,有待後人開發?

墨非在神廟上流連很久,花費了很多時間,不是摳哧上面的每條縫隙,也不是掀石掘地——他絲毫不考慮這樣的可能,古瑪雅人會像共產黨特工那樣,把情報藏匿在哪道夾縫裡。所以他對塔身周遭那些數不清的石頭縫,沒有投入些許注意。他想,以古瑪雅人的數學天分,他們肯定還會和後人玩兒一把數字遊戲。

確認那些建築數值不難,再發掘幾個瑪雅人沒有用盡的數值可能也不難,只須在神廟各個建築角落耐心測量就是。

難就難在確認那個計算公式的基數。

所以他對神廟上的一石一瓦在各個角度上的建築數值,不厭其煩地一一探測,而後又將這些數值與那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在可能的對應關係中進行假設……

然而,然而……他不得不無奈地承認,他花費的這許多時間,不過是用來確認自己種種假設的無稽。

最後他斷定,在這些「死」東西里,是不可能再找到什麼線索了。

其實,只差一步之遙。

然而,有時,一步之遙就是永生永世的隔絕。

當他沮喪而又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塔身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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