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眼看行程就要結束,仍是一無所獲。

像這種沒有一點兒線索和根據的瞎摸,有所斬獲的機會可以說是渺茫又渺茫。

不過秦不已並不急切於收穫的有無,又不是第一次經受這樣的失敗,好在自己還年輕,從時間上來說,還有機會。能達到目的更好,不能達到目的,也不會如喪考妣,反正這是她一輩子也不會放棄的事情。她的命有多長,為這個目的奔波的路就有多長。再說,她已百鍊成鋼。

對不盡如人意抱著最為無所謂態度的人,也許才是世上最絕望的人吧?

只能期待下一個目的地。

下一個目的地在哪兒?

秦不已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對於自己從不懈怠的追尋,只有戰略上的考慮——比如從十幾歲起,就設定自己非賺大錢不可,不是為了錦衣美食,而是支付不知是否需要轉戰一生的旅費;比如在「時間就是金錢」的今天,能有足夠的時間儲備,讓她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不必工作,而是用於旅途消費……而她卻沒有戰術上的具體落實,這有點兒像曾經時代的那句名言「摸著石頭過河」。

這不能怪她。看看那些探案電影,還有影片中那些破案手段,在現實生活中其實很難得逞,畢竟電影是電影,生活是生活。而且探案電影的設計,從根本上就是為了破案而設計的。算她孤陋寡聞,還沒見過哪部探案電影最後是不得而知的結局。

而她的「案子」一點兒譜也沒有,整個兒就是一個「蒙」。

還有,那個假定是否成立?

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設立而已。或許也可以說,那是她對某個明知不可抹去,卻不甘地非要抹去的生命烙印的固執。

此番與墨非同行,雖多出一兩段計畫之外的行程,比如奇琴伊察之行,她卻沒有抱怨墨非這突如其來的選擇。奇琴伊察就奇琴伊察,反正是在尤卡坦半島上,沿海岸線肯定有許多可以選擇的去處。

只是這條路太難走了。可要去奇琴伊察,又非走這條路不可。偏偏到了山上,車又開不動了。

坡路太陡,車又太舊。唉,在這個窮地方能租到什麼好車!墨非不會駕駛這種以手制動的汽車,只好讓他下車,在後面推一推,助這部爛車一臂之力。

可是此人體力也不行,呼哧帶喘,效果不佳。他是「70後」,還是「80後」?

好不容易上到山頂,有一處平坦的窪地,他們只好停下。

已是半夜時分,山上很冷,又餓又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別指望這裡能買到食物或飲料。

起程的時候,沒想到山路這麼不好走,沒想到汽車這樣破舊……人生就是由這許多「沒想到」組成的吧。她想到過她的人生是這樣的嗎?同樣是沒想到!

搜遍旅行袋,只有一個蘋果。秦不已拿出了小刀。說是小刀,不如說是匕首,即便江洋大盜,也得在那把小刀面前掂量掂量。

然後將那個不大的蘋果一分為二。可還沒等把蘋果遞給墨非,一路聽喝的墨非,此時突然顯出大男人的專斷:「你吃!」

「哪有這樣的道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你不是說這是翻山的唯一通道嗎?天一亮肯定會有車經過,我們不會餓死渴死的。」

秦不已還是不容分說地把蘋果塞給了墨非。還沒聽說過誰不聽她指揮的!尤其公司那些下屬。

墨非順手一推,秦不已手裡的小刀便戳在了他的手腕上,血立馬流了出來。月色下,鮮紅的血變成了黢黑的、濃濃的汁液,蜿蜒而下,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又似乎是止不住的樣子。

秦不已埋怨地說:「你看,不過半個蘋果,值當嗎!」然後起身,從背包里翻找出手電筒。手電筒自然也是「巨」亮的,說是探照燈也許有些過分,可還有哪個日常用的手電筒能和它相提並論?秦不已不由分說,拿著那「巨」亮的手電筒,便往草叢裡走去。「我知道,此地有一種可以止血的植物,試試看,能不能找到。」

「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幹什麼?留在這裡看著咱們的行囊。這裡可是他們游擊隊經常出沒的地方……如今呢,游擊不知還打不打,轉行搶劫是肯定的了……別擔心,萬一有什麼情況,我馬上就會返回。」秦不已拍了拍後腰上的槍,原來如此!墨非也就不再多想她的槍。

手電筒的光圈消失後,墨非立馬感到籠罩在大地上的黑暗分量不輕,沉重得只管往下沉墜,何處是落底?誰也不知道。

繼而又聽到了空氣的呼吸,還有空氣行走的腳步……

不久,他就聽到一聲槍響。顯然秦不已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不然她不會開槍。奇怪的是,卻沒有聽到她的一聲呼救,哪怕是受到驚嚇的呼叫。

墨非霍地站起身,想去幫助秦不已,可又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

槍聲並不是從她進入草叢的方向傳來,而是另一個方向。她走得真有那麼快嗎?

這時墨非才感到,四周的草叢是那樣的深。這哪裡是草叢,簡直是草的森林。一般身高的人,一旦進入這草叢肯定沒了頂……他急得一邊在那塊不大的窪地上轉磨,一邊大聲喊:「喂,喂,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來了,我來了……」

直到現在,這女人也沒對他說過自己的名字。不告訴名字也罷,墨非對一個陌生的名字沒有多少興趣,可是遇到眼下這種情況,那個符號就有了必要。

沒有回答。也難怪沒有回答。他的呼喊根本無法傳遞出去,全讓厚實的黑夜吸了進去。

如果不是陪他去奇琴伊察,哪裡會發生這樣的事!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因你而發生了意外,今後你還怎麼活下去!

墨非越來越歇斯底里地喊著……

草叢裡終於有了刷拉拉的聲響,越響越近,果然見到秦不已舉著一把植物走了回來。

「你怎麼了?急死我啦!」墨非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抱住了秦不已。

秦不已輕輕推開墨非,在墨非不知不覺間離開了他的懷抱。

「沒什麼,我打死一條蛇。說它是蛇都委屈它了,這裡的蛇『巨』大,我不知道此地人為什麼還把它們叫『蛇』,應該叫『蟒』才對。剛才這蛇盤纏在樹上的時候,兩隻眼睛真像兩個綠瑩瑩的燈泡。突然間,那兩個燈泡就沖我射了過來,如果不是發現得快,我非讓它纏住不可,那就麻煩了……」說著,就把手裡那植物搓了又搓,直到莖葉化為黏稠的漿液,然後敷在墨非手腕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墨非想,這哪裡是女人,分明是個無所不能的男人。「你這樣的女人真少見啊!」他不由得讚美道。

「咳,等你闖蕩多了,也就如此了……不過我還得回到草叢裡去。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來?」她看了看墨非的手腕。

「當然。」怎麼,不讓他看行囊了?墨非明白了,剛才不讓他跟著,是不想讓他跟著一起冒險而已。

「我把那條蛇打下來之後,就在它墜落的樹下,發現了一個石柱,石柱上刻滿了圖符。我猜有些符號應該是古瑪雅人的。你不是對這些有興趣嗎?也許能讀出上面的什麼秘密呢……當然,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這裡到處都是年代久遠的廢墟、古迹,多得讓人毫不稀罕。不過,我可不想無意中放過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他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入了草的森林。

墨非邊走邊想,這個地區不正是墨西哥城那位老者所說的古瑪雅人的故土?儘管瑪雅文明大約在公元九百年戛然而止,可是他們留下的東西就像無窮無盡的誘惑,時不時就一露崢嶸,讓你本想忘記、罷手的心思,重又浮動起來。

在這毫無標識、特點的草的森林裡,重蹈覆轍很不容易,哪怕你一分鐘之前剛剛經過這裡。而一片黑暗之中,方向就更加難以辨認。

秦不已三下兩下就找到了那棵樹,還有樹下的石柱。她的方向感實在太強了。而一般女人的方向感都很差,而且大多不愛看地圖,誰讓有的是男人替她們看哪!

在石柱前站定的秦不已和墨非都不可能知道,兩個星期前,這石柱還被一層又一層古藤纏繞著。那其實不是古藤的纏繞,而是對「曾經」一種別樣的封存。

馬林切離世若干年後,巴拉穆也不得不永別石柱那一天,他躺倒在這石柱的一側,眼睜睜地盯著石柱,久久閉不上眼睛。直到一種極為深重、不知從何而來的銹色,如隨落日而來的溟濛,漸漸將石柱封罩,巴拉穆那因「使命未竟」而無法閉上的雙目,才安然地閉合了。他知道,石柱從此將進入沉睡,一直會沉睡到那個「奇怪的人」的到來。他知道,這是石柱應允給馬林切和他的一個忠誠的等待。

當地公路管理部門為開拓另一條盤山通道,兩個星期前曾在此地勘查。工作人員經過這石柱的時候,不知是他們的勘探工具還是攀岩裝備,比如安全帶、快掛之類的東西,被石柱上的古藤纏住。人們費了很多力氣,才把那勘探工具或某種攀岩裝備從古藤的纏繞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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