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

墨西哥城已遠遠留在後面,墨非反倒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這茫無頭緒的遊走,終於有了比較明確的目標。

至於墨西哥城,倒沒有留給他更強烈的印象。也許信息過多,好像猛一頓美餐之後反倒記不得自己享用過什麼。

旅行墨西哥城,本就是捎帶腳的事。加上旅遊資料上的介紹,墨非對這個濃縮了那麼多戰爭、朝代更迭的墨西哥城,實在沒有多少興趣。

一個朝代的興亡再正常不過,如同潮起潮落,如同生命的四季。為什麼一個王朝就要永存不滅?天下有這樣奇怪的事嗎?

又何必為一個正常的四季更替貼上自己的標籤?阿茲特克滅了又怎麼樣?它還不該滅嗎?它要不滅,其他部族就得被它滅光了。

然而,墨西哥城之旅,畢竟給了墨非意想不到的收穫——

也許他們有些累了,也許對那些「了不起」本就有些不敬,那天,潦潦草草遊覽了主要由阿茲特克神廟、西班牙大教堂,以及墨西哥外交部大廈組成的「三文化廣場」後,便找了一棵樹下的長椅坐下。

又是喝又是吃地忙活一通兒之後,秦不已似乎自言自語道:「既然西班牙人是貪婪無恥的侵略者,為什麼還要把西班牙文化當做自己的文化財富之一展現在這裡?你再看看赫爾南·科爾特斯那座青銅雕像,多麼威風,不可一世,簡直所向無敵……若在敝國,絕對不會為他豎什麼雕像;即便豎,也會把他雕成一隻癩蛤蟆,踩在腳下。」說不清她是在得意於那隻並不存在的、被踩在腳下的癩蛤蟆,還是在讚美赫爾南·科爾特斯的青銅雕像。

聽到秦不已的「癩蛤蟆」之說,墨非有些彆扭。

同行一路,彼此依舊陌生。但墨非已察覺到,秦不已的思路似乎過於褊狹,在對待某些問題上,說她有些「奇」「狠」也不為過。這有點兒奇怪,平素里,秦不已不像是斤斤計較的人,每每面臨消費,甚至可以說是豪爽,可在某些「原則」上,她又好像很不容易通融。什麼「原則」?墨非也說不清,反正比起她來,自己可以說是沒什麼「原則」的人。

漸漸地,墨非覺得秦不已不那麼招人喜歡了,但也隨口答道:「是啊,為什麼要把這三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文化,攪和在一個廣場上?難道,還嫌過去幾百年里他們彼此鬧騰得不夠?」

不過,他的這個回答和秦不已的評論,有點兒牛頭不對馬嘴。

在不遠處歇息的一位文質彬彬的老者,像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也不看著他們,自言自語地說道:「人類博物館大廳入口處有這樣一段話:『……沒有古代瑪雅文化和後來的阿茲特克文化,不可能有我們今天的文化;沒有西班牙人帶來的歐洲文化,也不可能有我們今天的文化……』」

不管怎麼說,老者的英文說得「賊溜」。秦不已從鼻子里哼出一個不能苟同的聲息,心想,此人怕是西班牙人或西班牙後裔。「您也是來這兒旅遊的吧?」

「噢,不,我是當地人。」

當地人?什麼是當地人,上哪兒再去找當地人?

秦不已對事物的懷疑並非始自今日、此時,並且從未放棄過這種潛在的、深度的懷疑,甚至可以說是敵意,對老者的話自不以為然。

老者看著他們,和藹可親地接著說:「還有那座紀念碑上的話:『一五二一年八月十三日,被誇烏特莫克英勇捍衛過的特拉特洛爾科古城,陷於赫爾南·科爾特斯之手。這不是任何人的勝利或失敗,而是一個混血民族的痛苦誕生。這就是今天的墨西哥。』說得多好啊,『這不是任何人的勝利或失敗……』」

秦不已感到,老者似乎洞悉了她的所思所想,這些話,簡直就是對她高屋建瓴的回答。

墨非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還沒有看,等一會兒我們就去看那座紀念碑。」

「我對歷史沒有多少興趣……再說,歷史,是很難說清的事。所謂史實,也難免不在流傳中失散、變異,甚至……」沒錯,就連她自己的日記,十二歲之前和之後也已大不相同。她一向崇尚的真實,在十二歲之後的日記里,已無處可尋——儘管她沒有說謊,可她也沒有說「真」。也就是說:自那以後,自己那以日記為載體的歷史是空白的。而這空白,是她有意為之!

理論上來說,人們以為日記是容易查證的、可信賴的一部分個人史。但令人尷尬的是,據她所知,偽造日記的大有人在。不是有些名人,就以日記這種不大容易招人質疑的方式,矇騙不明就裡的世人嗎?不但在日記中偽造自己的光輝形象,還偽造「仇人」的敗行劣跡,從而達到讓自己「名垂千古」,讓仇人「遺臭萬年」的目的。

甚至……甚至什麼?

「又請問,世上有哪樣東西可以不走樣兒地傳承、永存?加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受眾真不知該聽誰的。」

可不嘛,就連一個茶杯,從這面看是帶把兒的,從對面看就是不帶把兒的。有多少人考慮過,調個個兒、換個角度看看?舉手之勞而已。

更何況,我們所看到的「歷史」,必然帶有史家的立場、利害、價值觀、審美觀、個人好惡……好比母親,一生快要過去,她又鬧清楚了多少地層的秘密?當然那是幾億年,甚至是幾十億年之前的事,不大好說。那麼現如今呢?現如今的事就能說清楚嗎?哪怕是她們自己的事,不是也沒有勇氣面對,不能說清楚嗎?不能說清楚的事,就不能矇事兒地結論為「歷史」。

「全世界人都知道哥倫布在新大陸買賣奴隸發財致富的營生。多少印第安人被逼得妻離子散?又有多少奴隸因虐待、惡劣的生存環境、過於繁重的勞動而死亡?更不要說他在新大陸掠奪的財寶……至於其他佔領者,甚至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不是?」

一直惜字如金的秦不已,為什麼突然話多起來?

墨非並不覺得她意在探討什麼嚴肅的話題,而是在較勁兒。也不是跟老者較勁兒,而是跟她心裡的什麼東西較勁兒。此時此刻,即便不是較勁兒哥倫布,也會較勁兒別的。

「是啊,這也是後來者的一家之言,據我所知還有別的說法。真實的情況誰知道呢?正像你剛才說的,『世上有哪樣東西可以不走樣兒地傳承、永存?加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受眾真不知該聽誰的』。不過說到底,歷史的更迭、前進,常常是從不道德開始的……很遺憾,真的很遺憾。」老者的神態依然和藹可親。

前進,什麼是歷史的前進?歷史的前進以什麼為坐標?

難道現今社會就比原始社會更好?

原始社會又是什麼樣子?怎麼不好?說得清楚嗎?史家筆下的原始社會誰見過?根據挖出來的兩塊骨頭,就能斷定原始社會是他們筆下的那個樣子?

也許根據那兩塊骨頭,可以驗證他們當時吃的是什麼,長得有多高……可是誰能根據那兩塊骨頭,說出他們「想」的是什麼?

這才是「很遺憾,真的很遺憾」!

如果原始社會不好,曾在地球上留下卓越文明的一些種族哪裡去了?比如說古埃及人、古瑪雅人,還包括中國的三星堆人……他們為什麼不一同「前進」,而是說沒就沒,幾乎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是不是他們對「前進」根本就不看好?

為什麼科學發達的現代人類,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或許他們根本不想與眼下這個地球、現代人類有什麼瓜葛?……

秦不已很少想到「歷史」這個話題。自己的「現實」已耗盡了她的精氣神兒,如果不是這位老者,她才不會想到這些。可這一想……越想問題越多。

而墨非也不明白:為什麼被侵略的墨西哥人對待入侵者如此寬厚?這是一個沒有血性的民族嗎?

「不論從什麼史觀來說,還不都是對外擴張?所謂歐洲的發展,還不是犧牲其他民族利益的結果?而美洲大陸,難道不就是在哥倫布之後,開始淪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嗎?」秦不已說。

「難道美洲大陸在此之前就沒有浸泡在水深火熱之中?讀一讀阿茲特克人的歷史吧,那你就會知道,阿茲特克統治下的墨西哥人,未必沒有在西班牙統治下更加水深火熱……怎麼樣,吃飽了、喝足了、歇夠了,咱們是不是接著參觀去?」墨非對秦不已的較勁兒已經忍了許久,只想讓她打住。

還好,秦不已的神態突然變得飄忽,思緒也似乎轉向了其他。這真是一個不好捉摸的女人,這會兒是列寧,過一會兒很可能就是托洛茨基也說不準。

無論如何,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位博學的老人。墨非不大容易崇敬什麼,可是他崇敬學問。

「請問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研究歷史。」

「您還沒有退休吧?」

「什麼叫退休呢?對很多人來說,他們只要活著,就會不停地思考。」

墨非想起在網上搜索到的有關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信息,想必這位研究歷史的老者對那位神父會有更多的了解。

「您知道,十六世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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