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

從地中海與大西洋交界的那個小島,來到南美,再後還要北上,一路輾轉,究竟在多少個小城、多少個小鎮轉過車?墨非自己都說不清楚了。頻繁轉車倒沒什麼不好,說不定就有意外的、在那些旅遊熱點難以得到的發現。

可沒想到,這裡竟是一個少有人講英語的地界。即便在長途汽車站這種很公共的場合,售票員也不會講英語。

不會英語沒關係,可以用肢體語言。墨非指著汽車時刻表上十二點半那一行阿拉伯數字給售票員看,售票員一個勁兒地搖頭;再指給他看,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又找了一張紙,寫上阿拉伯數字十二點半,還是搖頭。

除了搖頭,這個售票員還會幹什麼?!

這還不說,見墨非購票心切,就撕給他一張晚上八點半的車票,急得他對著那間窄小、簡陋、根本用不著大呼小叫的候車室嚷道:「請問,這裡誰會講英語?」

嚷嚷幾次,還是沒人接應。墨非想,只得在這裡蹲一夜了。

正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酒吧里遇到的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安靜地問道:「需要什麼幫助嗎?」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真是太離奇了。怪不得她給人一種哥們兒的感覺。這不,哥們兒來了。

離奇歸離奇,買票要緊,墨非可不想半夜三更到達那個更為荒僻的地方。想要找個落腳的旅店,大白天恐怕都不易,更不要說半夜三更,不遇見鬼就是好的,而他必須在那裡轉車。

即便在這裡,所謂的城市,這個巴士總站連個正兒八經的廁所都沒有。男人們倒是方便,廁所圍牆只達腰際,扭過臉去面壁或是面對青山就是。

女人呢,女人怎麼辦?沒等他想出所以,只見一個婦女裙子一擺,蹲在地上就方便起來……真讓他開了眼。

墨非對秦不已說:「我要買十二點半的車票,他給我的卻是晚上八點半的。時刻表上明明寫著十二點半有一趟汽車,他為什麼不賣給我?」

她居然通曉當地語言,很快就打聽清楚。「時刻表上十二點半的那趟,星期六和星期日才有,平時是沒有的。如果今天走,只能坐晚上八點半的;如果不想坐那趟車,只好在這裡住一夜,趕明天早上五點的車。」

只好乘明早五點的車了。「請問,你是來這兒旅遊,還是……」

「我也是來買票的。想到其他地方只能和你一樣,到省城再換吧。不過今天晚上也得在這裡過夜了。」

說罷,他們就一同去找旅店。問了幾家,居然都沒有空房間,最後總算在一家距市中心較遠的旅店找到一間空房。

「你住吧,別客氣,我跟店主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睡在走廊里,錢照付就是了。如果走廊不行,我也可以睡在旅店的屋檐下。」墨非說。

「誰說我就不可以睡在走廊里、屋檐下?我在路上住過的地方,可能你都想像不到。」秦不已說,「當然,我接受你的盛情。如果是我一個人,我可能早就找個窩兒躺下了。」緊接著又補充道,「我是能省錢就省錢,能不花冤錢就不花冤錢。」

這麼說來,在酒吧猛喝威士忌,對她就不算花冤錢了。

鬧了半天,到處找旅店,是對他的照顧。不過看得出她是一番好意,當然也是一份遷就。

遠遠地,還在走廊這頭兒,墨非就看見旅店經理在櫃檯後面站著,眼睛老早就鉚定了他,像一支蓄勢待發的冷箭,鬧得他立馬心虛起來:前生今世,自己是不是殺害過他的兒子或父親?

當墨非和他商討是否可以睡在走廊里的時候,他斬釘截鐵、張牙舞爪地回答說:「對不起,這不可能,付錢也不行!我們的旅館,是一個古老的家族經營的旅館,你沒看見嗎?房間里多面牆的牆基,都是幾百年前的老石牆遺址……我們是不可能為了幾個錢,放棄我們家族的品位,讓顧客睡在走廊里的!再說,你不是一早就要乘汽車到那個地方去嗎?一夜不睡又有什麼關係!……」一字一句,都塞滿了小題大做的敵意。

墨非注意地看了看這位經理。

似乎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凡之處,或是像他所說,什麼古老家族的信息,只是幾條橫在額頭的皺紋,含意頗深。那哪裡是皺紋?一道一道,簡直就是歷史的銘記。兩頰突起,兩腮陷落,愁雲慘霧罩了一臉,猶如一脈綿延起伏的窮山惡水。左臉頰上有一顆巨如鴿卵的黑痣,據說這種黑痣很容易轉變成癌,如果不是陌生人,墨非肯定會勸說他去看醫生。

可這老小子怎麼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

然後,那人又非常歹毒地加了一句:「不過,你們可以住在一個房間里。」他始終沒有看過秦不已一眼,生怕墨非跑掉似的,一直死死地盯著他。

墨非還沒反應過來,便聽秦不已低聲說道:「你必須向我道歉,不然我就去投訴你。你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住進一個房間?難道這就是你們這個古老家族的品位?難道我們是一隻狗或是一隻貓,可以隨隨便便地住在一起?」

她的聲音不高,卻很威嚴,毫不遜於一個古老家族的品位。在這既不能當槍又不能當刀的語言威力下,恐怕誰也不能不按她的威嚴行事。

經理變得像只豹子,微微露出了上齒的兩顆虎牙,極不情願,又不得不按秦不已的要求陰狠地低聲說道:「對不起——但也就是這樣了。」

「就是這樣了?那好,我們不住你的旅店了。如果不是別的旅館滿員,我是不會走進這個小旅店,委屈自己一夜的。」

「旅館。」經理糾正道。

「對不起,旅店。」秦不已強調著,然後轉身用中文對墨非說,「『就是這樣了』用在這裡,是很輕蔑的態度。我寧肯睡露天,也不能住這個旅店。」

「好吧。」墨非同意。

不過秦不已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不住就不住,犯得著跟這個經理爭什麼「旅館」還是「旅店」嗎?

當他們走向旅店大門的時候,那個經理還不依不饒地在後面說著:「祝你一帆風順!」墨非注意到,他說的是「祝你」,而不是「祝你們」,而且顯然不是祝願。

墨非調轉回頭,嬉皮笑臉地回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就不能一帆風順?」

他們回到大巴總站,以為總可以在這裡的候車室混上一夜。沒想到這總站過點就關門,理由是晚上沒有車次服務,自然也用不著候車室。

只好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露天熬一夜了。

秦不已從類似登山隊員用的巨型背包里掏出一卷織物,展開後卻是一塊綿軟的毯子,老練地將毯子平鋪在台階上,然後脫下自己的夾克,準備躺下……

這時,墨非看見,秦不已的後腰上竟別著一支小手槍!

真是意外不斷。難道又是一個小題大做?一個人怎麼能小題大做到這種地步?不過女人難免多慮一些,尤其在這荒山僻嶺的地界。

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如此胸有成竹又思慮過度,真讓人琢磨不透。

「嗬,還帶著槍呢!」他以為秦不已會對他的驚詫有所解釋,只見她又是淡淡一笑,不介意是否當著個男人,便老三老四地躺下,準備睡了。

看架勢真是一匹貨真價實的「老驢」。這樣的「老驢」,即便在男人中也不多見。

既然一個女人能夠這樣老三老四地當著男人躺下,他又有何不可?也就在台階上躺下,可惜他沒有那樣一張綿軟的毯子。

「嘿,你可以把我的夾克拿去墊著。」

「不,謝謝,不用了。」這裡的氣候是白天曬得要塗防晒霜,晚上可是蓋上毯子也不嫌多,夾克還是留著她自己蓋吧。

「那好。」秦不已也不多讓,一分鐘不到就聽到她輕微的鼾聲。

墨非也漸漸入夢,實在太累了。

很快,墨非就從夢中驚醒,他夢見那個左頰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小店經理,舉著一顆不知從什麼人胸膛里掏出來的血淋淋的心,站在一個高入雲天的祭壇上,嘴裡念念有詞。墨非一低頭,發現自己的胸膛被豁開了,再摸摸自己的心,沒了……

秦不已也醒了,或許他在夢中發出了驚叫。

「做夢了?」

「是啊。」他也沒說做了什麼夢。

然後兩個人就靜靜地躺在相距不遠的台階上,各想各的心事。

夜色清冷。這樣的夜色,最好用來洗滌蒙塵。

「聽,聽見歌聲了嗎?」秦不已悄悄地說,好像說話聲音一響,就會驚擾、嚇走那在夜色中游弋的歌聲。這樣悄聲說話,真不像發自她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人。

一個熾熱而蒼涼,高亢又沉淪,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破綻百出的南美高原特有的高音,在遠處的夜色中游來盪去,卻並不打算近前。

如果說印第安人的排簫如幽幽殘破的晚風,那麼南美高原上特有的高音,就是直上雲霄的狂飆,於驟然間撕裂……

愛到山崩地裂時,怕就是這個動靜吧?

這種破綻百出的美,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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