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

除了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府內沒人會過問瑪琳娜的行為,出出進進,來去自由,就像她是赫爾南·科爾特斯明媒正娶的夫人。按理說,如果她不計較名分,就此生活下去,也是很好的日子。

但她的離去,跟名分實在無關。在她那個部族裡,婚姻的形式並不十分嚴格,尤其在下層百姓中,合則來不合則去。名分算什麼!即便赫爾南·科爾特斯再製作一個婚姻,瑪琳娜還可以是他的情人,終生不渝的情人。

也許從此以後,瑪琳娜再不能和哪個男人有情愛,但她無怨無悔。

更不是嫉妒。在他們部族裡,也很少上演男女間歷久不衰的嫉妒——相愛就在一起,熱烈而不顧所以;不愛就抽身離去,不論哪一方都不會感到有所羈絆……

赫爾南·科爾特斯也從沒說過她已過時,不但沒有說過,連暗示都沒有過。但是瑪琳娜知道,自己到了應該離開的時刻。

其實決心早就下了,不過一直在等候一個恰當的時機。眼下,赫爾南·科爾特斯回西班牙述職,短時間是不會回來的。

哪怕從路程來說,從塞維利亞港出海的航船,每年只有兩班,下一班至少要等到秋天出發的「加雷翁」船隊。

瑪琳娜只能不辭而別。這樣最好,省去了道別。

她離去的理由,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他們多年的愛情使瑪琳娜深刻體會到,這愛情無法結果,不是彼此不夠相愛,而是「文明」不允許,或是「文明」的差距不允許。

瑪琳娜有多麼崇敬西班牙的文明,就有多麼藐視西班牙殖民者的不文明。

她對西班牙文明又艷羨又懷疑,不能不影響到她對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感情——愛起來,愛得瘋狂;冷峻起來,又拒人千里。這忽冷忽熱,讓赫爾南·科爾特斯摸不著頭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赫爾南·科爾特斯卻把這誤會為許多女人喜歡玩的愛情遊戲。哪怕到了八十歲,人們也會樂此不疲,而這遊戲又因了瑪琳娜而獨特。

赫爾南·科爾特斯錯了,他錯把瑪琳娜當做一般女人來低估了。哪裡是什麼愛情遊戲?那是他們之間,對自己的「方位」不可改變的固守。

即便沒有婚姻這個題目,瑪琳娜還是瑪琳娜,赫爾南·科爾特斯還是赫爾南·科爾特斯,永遠也不能捏在一起。

如同西班牙和墨西哥這兩塊土塊。誰能把這兩塊土地捏在一起?

誰也不能。

赫爾南·科爾特斯說過,不論瑪琳娜的肉體還是精神上的細節,都讓他迷醉不已,只有她那份冷靜、果決,隔在他們中間,讓他覺得始終沒有得到過她。

瑪琳娜出走之後,赫爾南·科爾特斯終於明白,在他和瑪琳娜這一對「強強對壘」中,他從未征服過她,她的出走更證明了他的失敗,她可不是貌似強大的阿茲特克人的蒙特祖馬,她的力量來自源遠流長的內力。

…………

他們並不知道,也就是幾百年之後,「婚姻」和「固守」,是可以區別對待的。儘管地盤還是自己的地盤,婚姻也好,文化也好,已具有了「世界大同」的特質。地球北邊的人和地球南邊的人通婚,已然沒有障礙,更還有英語成為溝通的橋樑……

當然,瑪琳娜的離去,也是為了讓赫爾南·科爾特斯能擁有一個可以融入他生活的女人。如此這般,會使作為西班牙人的赫爾南·科爾特斯爾後的日子更為簡單。

那個能融入他生活的女人,當然不是她。今生今世,她是無法肩負起這樣的重任了——這不是她或赫爾南·科爾特斯願意或不願意。

這次,赫爾南·科爾特斯連他們的兒子馬克,也一併帶回了西班牙。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早晚,赫爾南·科爾特斯也會回到故鄉西班牙,那裡才是他的根。不論他多麼喜愛墨西哥,就像不論她多麼傾慕西班牙的文化、文明,但最終選擇的還是離去。所以說,他是帶著兒子回去認祖歸宗了。

還意味著,赫爾南·科爾特斯此番回去,要製作一個婚姻。

說到兒子,瑪琳娜知道,多少西班牙男人因耐不住寂寞,與當地女人尋歡作樂,尋歡作樂時他們從未考慮過她們的種族、膚色,但對尋歡作樂後得到的混血孩子,卻不願承擔責任。

身為總督的赫爾南·科爾特斯不同,絕對承擔得起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從沒有對他們的兒子馬克藏藏掖掖。馬克剛會走路,就帶著他出席墨西哥城上層社會的社交活動。

馬克很喜歡鬥牛。第一次帶馬克去看鬥牛,生怕他看不見,還特意把他舉在肩上,逢人便說:「這是我的兒子馬克。」

只是他們的婚姻……實在比承認一個混血的兒子複雜得太多。

赫爾南·科爾特斯沒有對瑪琳娜說過,為什麼回西班牙述職還要帶著他們的兒子馬克,那是他對瑪琳娜一片不曾也不必表白的赤誠。

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製作一個新的婚姻上,他覺得馬克同樣有一份參與的權利,儘管馬克只有六歲;又好像他們的馬克可以代表瑪琳娜,去審視那個新的婚姻。

自從第一個妻子故去後,赫爾南·科爾特斯有權再給自己物色一個妻子,有多少次,他都下決心要娶瑪琳娜為妻。可每每事到臨頭,卻又阻止了自己,娶瑪琳娜為妻的想法,也就從未付諸實現。

這也是他遲遲不能再婚的原因。如若另娶一個女人,不是不能,同樣也是不能說服自己。在和瑪琳娜的情愛之後,他還能和哪個女人行床笫之歡?且不說感情,僅從心理或生理上的感覺而言。

而他遲早要回到西班牙,不論他多麼喜愛這片土地,喜歡這種異域風情,到了,還是不能紮根於此。異域風情自然有它的吸引力,可是距離他生於彼、長於彼,將來也許還要死於彼的故土,是如此的遙遠。

時不時地,他也抑制不住對宮廷、對上流社會生活的渴望。他知道這是虛榮,可世間有多少人全然不慕虛榮?再說,不論他的職業或是生活,與上流社會又如此地密不可分。

如果帶瑪琳娜出入宮廷、上流社會,那麼宮廷也好,上流社會也罷,能接受這樣一個女人嗎?瑪琳娜又能長久地生活在那樣一個排斥她的環境里嗎?在那個環境中,她只能孑然孤立於某個牆角。牆角!

性格剛烈的瑪琳娜,長年累月生活在那種排斥里,不變成瘋子才怪。

直到如今,宮廷里還有不少人不承認今日的墨西哥也就是新西班牙,與多年前相比已然有了巨大變化,至今還把墨西哥人視為「非人類」,認為所有的墨西哥人,還在堅持「反自然式」的性方式……也許他們認為他和瑪琳娜之間根本沒有愛情,而是這種罪惡、骯髒的性方式把他們連在了一起。

的確,有些西班牙人接受了同性戀、獸交、異性肛門交等等邪惡的性方式,但無一不被他嚴懲,絞死而後焚屍,以防這些現象在歐洲蔓延。然而他不是,瑪琳娜更不是。

說到底,這還是一種文明對另一種尚不夠發達的文明的歧視。

而這個溝壑之深、之闊,無人可以估量,何時得以填平?也只能留待歲月。他知道,反正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他只能向這個文明的差距投降。從不痛苦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不是失愛的痛苦,而是不得不屈從的痛苦。

那是一個男人的痛苦。

瑪琳娜曾多次問他:「為什麼你的眼睛裡有那許多憂鬱?」

「……因為厭倦。」

「厭倦什麼?」

「不好解釋……也許是一個西班牙人特有的厭倦。」

「我不認為『厭倦』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

如何不同?赫爾南·科爾特斯不願多說。作為一個男人,面對如此龐大無邊的問題,如果沒有能力解決,頂好獨自擔待,包括它帶來的痛苦和無望。

無望!

也許,一介軍人赫爾南·科爾特斯最後終於明白,自己並非所向披靡,他可以征服這樣一片廣袤的土地,卻無法征服文明之間的距離。他對瑪琳娜的愛,最後也只能化作落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一聲嘆息。

有人說,愛情是靈感、激情和錯誤共同作用的結果。用來說明他和瑪琳娜纏繞多年的愛情,也許最為貼切。

可這是多麼讓人心碎的靈感、激情和錯誤的混合!

瑪琳娜當然是放下了,沒有一絲猶豫,毫不優柔寡斷。

一般來說,一位本是人上人的公主,一旦流落凡塵,可能比常人更能領略人世的蒼涼,從此陷入沉淪。

但這只是因人而異。對瑪琳娜來說,大起大落的滄桑,反倒練就了她的淡定,所謂的寵辱不驚。身為王者的父親早已生死不明,她也歷經了繼母的虐待,甚至被賣為奴,最後作為與金子、碧玉等同的貢品,送給了西班牙人。可她血管里流動著的貴族血脈,並沒有因這些卑賤的地位、身份而消亡。

正在變回馬林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