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漸漸地,在夜晚,赫爾南·科爾特斯聽到了歌聲,時斷時續地在總督府里回蕩。也許以前就有,可他從來不曾留意。

現在他更願意想,那是瑪琳娜的歌聲——說憂鬱不是憂鬱,說傾訴不是傾訴,說歡樂不是歡樂,說抒情不是抒情……而是魔咒。在闊大的總督府,引起的不是共鳴,而是一種可以蝕骨銷魂的融化——誰又能擔保這不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的自作多情?

夜色漸深,歌聲似乎也慢慢消融在黑夜之中,並隨黑夜的流轉飄向高原,最後翻山越嶺,消隱在馬德雷山脈的山坳。

不論瑪琳娜在唱什麼,赫爾南·科爾特斯總覺得那歌聲是為著他的。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而那歌聲也像是陪著他一起躺在了床上,卻不是性愛。在他,那是少有的靈魂之愛。

關於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傳聞不少,瑪琳娜還沒被進貢總督府之前,就聽到過很多。

自幼跟隨父親征戰不已的她,對男人的看法頗為獨到。

有人不屑、不甘地說,赫爾南·科爾特斯之所以勝利,是藉助了戰馬和槍炮的神威。

如果說是戰馬和槍炮的神威,那麼在他之前,西班牙也曾有兩支遠征軍來到此地,比起赫爾南·科爾特斯,他們擁有更多的戰馬和槍炮,不是皆以失敗告終?赫爾南·科爾特斯只有為數不多的戰馬和槍炮,且沒有足夠的殺傷力,遠遠不能對付阿茲特克的幾十萬兵力。

面對擁有五百萬人口、幾十萬兵力的阿茲特克帝國,赫爾南·科爾特斯的一些士兵難免因敵我力量的懸殊而膽怯。可是赫爾南·科爾特斯在發起進攻前,竟破釜沉舟地燒毀了他們來時的船隻——不是背著士兵偷偷摸摸地燒毀,而是讓他們列隊岸上,觀看他如何毅然決然地舉著火把,手不顫、心不亂地將那些船隻一一點燃。

那一刻,整個海岸鴉雀無聲,只聽得火星迸發的嗶剝聲和火焰呼呼的舞動聲。士兵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在岸上,強壓下滿腔的仇恨、絕望、不甘,眼瞅著求生的後路在自己眼前一一斷絕。

寂靜中似乎有拉槍栓的聲音。在這死亡的預演中,那相當微弱的聲音分外讓人驚心。它越過黑夜,畏縮、艱難地傳向海邊,傳向赫爾南·科爾特斯。他一直舉著火把,目不轉睛地盯著大火中的船隻,誰也拿不准他在想些什麼,像他這樣狠毒的人,很可能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赫爾南·科爾特斯向槍栓響動處轉過了臉——那張真是招人恨的臉——然後朝那響動走去。想不到,如他這樣狠毒的人,並沒有發出肅殺的惡聲,更沒有收繳士兵的槍械,只是與列隊的士兵臉貼臉地一一看將過去,然後決絕地告訴士兵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只有戰勝阿茲特克人,才能避免被殺的危險。即便我不在了,這個局面、情勢也不會有所改變……」說罷,他那張讓人痛恨的臉上,還擠出了滅絕人性的一笑。

又探知當地散兵游勇的印第安各小部族與阿茲特克人祖祖輩輩的仇恨和戰爭,他又以非凡的外交才能聯合了那些部族共同作戰……

最後才能以數百人的兵力,對壘擁有幾十萬兵力的阿茲特克人,並取得勝利。應該說,那真是他導演的、一場傑出的軍事戲劇。

赫爾南·科爾特斯的勝利,其實是勇氣、決心和才能的勝利。

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從此有了休閑的時間,常常約了瑪琳娜出去散步。他們出總督府,時而沿曾經的特諾奇蒂特蘭城的這一條大堤,時而又沿那一條大堤行去。

首都那三條呈放射狀的大堤上,留下了他們多少欲說還休的心思?

波波卡特佩特爾火山遙遙在望。山頂的積雪,慢條斯理地調和著火山不可一世的強霸、隨心所欲,竟調出幾分朦朧、順眉順眼的低垂。

堤壩四周是特斯科科湖。湖水時藍時綠,而何時為藍何時為綠,全憑湖水的心情。特別是湖中往來於各島間的小船,點點白帆,又為時藍時綠的湖水增添多少情趣。浮動在小島四周的筏子上,栽滿四季花草。筏子上的花草倒是循規蹈矩,花草在湖水中的倒影,卻發了瘋地泛濫開去。而當那些筏子隨波逐浪之時,哪裡是花草在隨之蕩漾,那是他們的心隨潮動。

沒有多少對話,更沒有情話,只是默默地行走。好像那山、那湖、那帆、那蕩漾的花草,已經替他們說出了彼此的愛慕。

晚風習習,吹動著瑪琳娜的長髮。那烏黑的長髮在風的撩撥中飄飄冉冉,舞出多少情致。

和西班牙上層社會的女人不同,她們總是把頭髮梳理成各式各樣的髮捲,高高地束在頭頂或腦後,除非她們的男人,沒有人看到過她們頭髮披散下來的樣子。

而這裡的女人不同。她們總在飄動的長髮,對男人來說,簡直就是撩撥。

有時,瑪琳娜的一縷頭髮會隨風橫掃過赫爾南·科爾特斯的臉頰,他便嗅到一種植物的清香。那是一種叫做Muna的植物,據說可以祛除晦運,也可以放在糧倉中防止糧食變質,更可以塗抹在屍體上以防腐爛……當地人有時也用於每天早上的洗浴。但,某時某刻,它會不會還有另一種用途?……想到這裡,赫爾南·科爾特斯不禁淺淺一笑。

瑪琳娜問:「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

「也許,希望是。」

「能告訴我嗎?」

「會的。」

直到很久之後,直到天鵝絨衣裙下的襯裙和襯裙上左纏右繞的絲帶,成就了赫爾南·科爾特斯的那一天。

當他在床的四周撒滿鮮花,又點燃蠟燭,而後他們躺在薰香氤氳之中的時候,瑪琳娜才知道,那是什麼。

不知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改建抑或原本如此,竟有小溪從床下流過,潺潺的水聲,精靈般地跳躍著、顫動著,竟比洶湧的江河更讓瑪琳娜饑渴的心感到濕潤。

作為曾經的部族公主,她饑渴什麼呢?既不是溫飽,也不是至上地位帶給她的榮耀。她饑渴的正是這些與一個生命的生存似乎毫無關聯的雞毛蒜皮。

於是床欄四周的燭光也開始有節奏地跳躍,不知是為小溪伴奏,還是小溪為燭光伴奏,隨行隨止,自由自在,毫無拍節。

在流水潺潺的伴奏下,原始不過、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肉與肉的拼搏,變成了一曲詩意的、回味無窮的歌。瑪琳娜的心漸漸被這歌聲脹滿,而後緩緩撕裂開來,隨即一種溫柔的疼痛拉扯著她墜入銷魂。

儘管赫爾南·科爾特斯相當熟悉南西班牙的炙熱,然而這裡的陽光不但炙熱,還多了肆無忌憚的瘋狂。瑪琳娜的肌膚里當然融進了這種瘋狂,加之混雜著Muna的特殊氣味……似乎形成一個氣場,一旦浸入這個氣場,不論人或物,只好發酵,轉而生為意想不到、面目皆非、難以自控的另一種物質。赫爾南·科爾特斯先是頭暈目眩,繼而是由內而外的無限膨脹。

此時,顫動的小溪,突然沉思了一會兒。就在它沉思的當兒……赫爾南·科爾特斯轟然一聲,化為一團耀眼的火球,隨之爆炸為碎片,散落在他無法掌控的幽冥之中。

小溪因何沉思?是在傾聽他們被熱情燃燒得面目不清的情話?抑或羨慕並妄圖共享他們的極樂世界?……只不過一小會兒,之後它又頑皮地跳躍而去了。

如果不是親歷親見令赫爾南·科爾特斯險些喪命的那樁險情,瑪琳娜對赫爾南·科爾特斯的了解,恐怕也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只停留在表面。

不知當初那隻鷹為何要在這裡棲息,棲息在這片湖水中的島子上?阿茲特克人只好按照神靈的旨意,在嘴裡叼著蛇的那隻鷹的棲息地,後稱特諾奇蒂特蘭的地方定居,並建立自己的首都和國家。

一個建立在水中的城市,美則美矣,可也就免不了水的傷害。就像她和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愛情,銷魂是銷魂,正因了這銷魂,便傾其所有,她的離去自然也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傾家蕩產。

即便特諾奇蒂特蘭如今已更名為墨西哥城,它的風水卻不能改變。好比自己,母親在世時,非要她按照巫師的指示割去後頸上的一顆黑痣,但她的命運仍然多姿多彩得非一般人所能消受。何謂命定?此之謂也。

水災於是成了這個城市的常客。而一五二九年的水災,尤其浩大。

那才叫暗無天日。烏雲從天邊鋪掛下來,用它的手掌推搡、揉搓著湖水,於是那湖水就和烏雲混在了一起,不分你我。天上的烏雲有多寬、多大,湖裡的浪就有多寬、多大。

風情萬種的特斯科科湖,霎時就變得凶神惡煞,翻臉不認人地幻化為一口巨大無邊、非常世俗的沸騰的大鍋。而城東那條平時看起來頗具威懾力的大堤,一旦到了動真格的時候,根本不是特斯科科湖的對手。

閃電,像神靈的長劍,憤怒無比地直插湖中,一會兒指向那裡,一會兒指向這裡,不知要拿誰問斬,似乎誰都是他的目標,這就更加可怖。

成千上萬的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家園。

新西班牙總督赫爾南·科爾特斯一下子便消失在風雨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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