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

如果僅從款式來說,瑪琳娜更喜歡的是那套黑色天鵝絨衣裙——沒有任何花飾,只是極為簡約地在領部、袖口鑲有白色鏤空花邊。作為印第安人,那是她從不曾著意過的顏色,散發著一種凋敗又不失莊重的逝去的韻致。

瑪琳娜的這個品位,有些出乎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意料,印第安人或阿茲特克人更青睞的是明艷。

或許因為,那套黑天鵝絨衣裙,與他們的定情之夜有關?

不巧的是,那一次眼前沒有女傭幫忙,瑪琳娜不知道怎樣才能捋順裙子下面那圓錐形的、由細細的鯨魚骨支撐起來的襯裙,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繫上那些左纏右繞的絲帶,最後它們全都亂成一團……

而那天赫爾南·科爾特斯剛好有閑,又急於看到瑪琳娜穿上這套衣裙的效果,因為這套黑色天鵝絨衣裙與印第安風格反差如此之大,說不定她不喜歡……所以等在外面。

久久不見瑪琳娜出來,又聽到她不斷地唉聲嘆氣,只好推開一絲門縫,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

曾為幾多女人輕解羅衫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再熟悉不過這些左纏右繞的絲帶,樂得有這樣的機會幫忙。那時他們雖已彼此有情,可還沒到肌膚相親的地步,這在赫爾南·科爾特斯是一份對女人難得的尊重,在瑪琳娜是一份由於地位懸殊而生的自尊自愛。可是左纏右繞的絲帶,給了他們半推半就的機會。

起初也許沒有更多的念頭,可是在抻展那龐大的襯裙時,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手難免不碰到瑪琳娜的腰肢。他覺得應該立刻縮回自己的手。可那手,像是觸摸在了一塊滾燙的金屬上,且被燙得血肉模糊,粘連在那上面,再也無法移動了。

那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第一次接觸瑪琳娜的肉體,也是他第一次在瑪琳娜面前失控。這一失控,便如堤壩決口,大浪滔滔,天昏地暗,淹沒了世界,也淹沒了他自己。

赫爾南·科爾特斯的面色突然變得十分蒼白,從後面猛然攔腰將瑪琳娜抱住,也許因為無法交代自己的失控,他把臉深深埋進她的領窩,頭上黑色的絲絨頭冠以及頭冠上的翎羽,便掩埋在了瑪琳娜領口那些白色的花邊和皺褶里……

瑪琳娜一動不動,聽著他一陣緊似一陣的心跳和在慾望中掙扎的喘息,而又因掙扎的無果,那喘息又化作無奈的嘆息……凡此種種,無一不像出征前的擊鼓,催逼著她,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將自己化雲,化雨。

突然,一絲又一絲刺痛,游蛇般穿行在她的頸部……或許他在吮吸她肌體內里的氣息,也或許他在將自己的魂魄注入她的軀體。

在縷縷疼痛游蛇般穿行里,她那準備騰空一躍的力氣,卻被一絲絲地抽走,她的身體也不禁癱軟下來。赫爾南·科爾特斯一把抱起了她,含混不清地說道:「你真是太美了!既不是墨西哥的,也不是西班牙的,你是你自己,是我見到過的獨一無二的……」

情話誰不會說呢?尤其是西班牙人。當地人不說這麼多,或許因為有太多的歌聲、太多的排簫替他們說出自己的情愛,或許就是直截了當的、肉與肉的交纏。

當然,說到最後,都是肉與肉的交纏,但是這個前奏,不要說對從未見識過如此美麗花絮的瑪琳娜,即便對見多識廣的女人來說,怕也是錦上添花。

赫爾南·科爾特斯自己也不清楚,瑪琳娜吸引他的是美貌,還是氣質?

對,是傲岸。即便初來乍到,給他端盤子的時候,也不能煞去她的傲岸,還有那麼點野性。

儘管種族不同,但貴族的氣質是幾輩子修鍊來的,不論哪裡的貴族,都一樣。貴族之氣,怕是人間最難以偽造的東西。也難怪赫爾南·科爾特斯在很長一段時間,對作為女人的瑪琳娜,有一份不大容易逾越的障礙。也就是說,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容隨便。

那一天,當她與其他十九名女奴被送到總督府的時候,她還叫做馬林切。

叫做馬林切的她,本以為西班牙人會像阿茲特克人那樣,隨時將她們開膛破肚,以行人祭。如果那樣,也再正常不過。

所以當第一個餐盤擺到面前的時候,馬林切還在想,這怕是今生最後一餐了。可她居然還有心情欣賞盤子上的花紋。

盤子的顏色十分矜持,與自己民族的色彩大不相同。色彩是有語言的,如果說西班牙人的色彩敘述的是樹影迷離的浪漫,那麼自己那個部族的色彩,敘述的就是月亮和太陽撞擊時雙方拼了性命的迸發、傾瀉、揮灑。

在當地,從沒有人使用過這樣的餐具,只是用手抓,用手撕,用牙齒咬……頂多用大小不同的粗糙的陶缽盛過大宗的飲料和食物。那些陶缽的造型、色彩,飽含著慾望的炙熱、生命的飽滿,卻實在與文質彬彬無緣。

再看看那些銀制的刀叉,奇怪著西班牙人為何要藉助這些閃閃發亮的東西才能把飯吃下去。一小塊、一小塊地切著,再一小塊、一小塊無聲無息地送進嘴裡。

他們為什麼不用金子?金子的光澤要比銀子的光澤更為燦爛不是?不論是自己那個部族,還是阿茲特克人,更喜歡金子的燦爛。比如蒙特祖馬的衣服,就是用黃金、白銀和絢麗多彩的羽毛編織而成的,連他用的杯子、餐具,也都是用金子打造的……

所以馬林切根本不相信那個神乎其神的傳說——難怪蒙特祖馬註定是至高無上的國王,就看他周圍的光環多麼耀眼吧。常人身軀的周圍,誰能有這樣的光環?哪會有人細想:他周身的光環,其實是他穿戴的金子發出的光澤?

蒙特祖馬不愁金子的來源。被他消滅的那些部族,哪個不是他的金庫!

西班牙人的餐具漂亮是漂亮,用起來卻很不得心應手。馬林切手裡的刀叉,不是把盤子里的食物捅出盤子,弄髒了桌布,就是把盤子、叉子、刀子磕碰得丁當亂響。

下人們用的桌布雖不能和上面主人用的繡花桌布相比,可這樣細膩的布料鋪在桌上,任湯水和菜肴隨意在上面滴灑,是不是太過奢靡?

起始,馬林切根本聽不到自己製造出的這些動靜,等她看到一旁的下人、士兵,吃起飯來也無聲無息的像是耗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動靜不合時宜,但也不覺得這樣丁當亂響有什麼不好。

再看看人家就餐的桌面上,就像從未用過地那樣整潔。

尤其不得心應手的是叉子,一不小心就掉下桌去,鬧得她不止一次地鑽到桌子底下尋找。當她用那把撿起來的叉子繼續吃飯時,又總有人悄無聲息地給她遞過來一把乾淨的……

這比自己的餐具弄出的動靜更讓馬林切無地自容。

這把乾淨的、悄無聲息地放在面前的叉子,哪裡只是乾淨和不幹凈的區分?

如果不是作為部族之王的女兒,哪怕是曾經的,面對那把悄無聲息地放在自己面前的乾淨叉子,她也許不會如此強烈地感到無地自容……

等了若干天,西班牙人也沒有把她的胸膛破開,掏出她的心來祭祀天主。她這才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與阿茲特克人十分不同的種族。從未走出墨西哥半步的馬林切,這才知道人間原來如此繽紛。

很久以後,馬林切才看到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

對他們二人來說,那應該說是歷史性的會面,對馬林切尤其如此。

赫爾南·科爾特斯瘦削的身體,包裹在緊身合體、厚重的黑色織錦緞上衣里。高高的立領邊緣上,裝飾著白色的皺褶花邊,這使他的頸部更顯細長,與當地下層那些似乎沒有脖子的過渡、腦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的男人,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馬林切並不懂得脖子的長短在身體美學上的意義,有關這方面的探討,是以後那些世紀的時尚,可誰讓她有一份無師自通的取捨?

白色亞麻內衣的袖子,袖口的白色花邊,深淺有度地顯露在上衣袖口之外。上衣下擺略散,收攏的腰部,將他挺拔的身材展露無遺。前襟上有一排貴重金屬製成的扣子,扣子上模壓著雕塑般的圖形。肩上佩戴著彰顯身份的綬帶,斜挎長柄刺劍,外罩短款披風,馬褲自膝下用絲帶紮緊……

馬林切將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如此細細打量,並非出於對一個英俊瀟洒、極富魅力的異性的興趣,也非羨慕虛榮所致,而是對人可以這樣穿著的驚奇。

馬林切羨慕的當然不是此地罕見、價格不菲的綾羅綢緞。從小穿金戴銀、貴為王者之女的馬林切,不論從她當年的衣飾上取下哪一件,都比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這套行頭值錢。

再說有著較高教育背景的她,也從未把事物的外在價值放在眼裡,並以此去衡量一事一物,或褒貶一事一物。她注重的是,那件事物的本質是否值得仰慕。

再聯想到那正兒八經的就餐儀式,誰能說衣衫僅僅是用來遮體,而不是文明的不斷修鍊?

在一般人以虛榮、時尚切入的角度上,馬林切發現的卻是一個不能說不可攀附,但至少得花費不少力氣、時光去攀附的「文明」上的距離。

這是西班牙人為她打開的、一個前所未聞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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