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與其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如起身干點兒什麼。

喝點兒葡萄酒吧,喝點兒葡萄酒也許就能睡得好一些,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起身從酒櫃里拿出一瓶。

這是天主的血啊!

跟阿茲特克人不同,阿茲特克人的神是喝人血的神,而馬力奧·佩雷茲心中的神,是讓子民喝他的血的神。

一瓶酒下去,有了微醺的感覺,可還沒有睡意,只好放下酒杯,到庭院里走走。

即便在無人知曉的夜半,馬力奧·佩雷茲主教還是一板一眼,按照教規風儀,把他那件帶有尖頂帽的褐色道袍,包括胸前那枚分量不輕的十字架,穿戴整齊。

此時,馬力奧·佩雷茲主教風華正茂。不說瀟洒,就是隨意一些,又能如何?可他一板一眼得實在無趣。

然後慢慢走下樓去,在廊道里往返踱步。

修道院地上部分為教堂,是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與修士們進行宗教活動和生活的地方。

地下部分,則是一條條窄小的坑道和一個個方形或長方形的坑穴,裡面分門別類地排放著一堆堆白骨——大腿歸大腿,頭骨歸頭骨,胳膊歸胳膊……井然有序地安放在一起。

這哪裡是遺骨?簡直像是行李房的行李。

露在地面上的半截窗里,似有微光搖曳。他貼近那半截窗口,往裡瞧了瞧,只見堆堆白骨忽隱忽現。哪裡有什麼微光,不過是磷火的反照罷了。

來自西班牙的修士們,來時容易返回難,尤其是遺骨。既然有家不得歸,只好安置於此。屍體先存放在地下坑道里,待腐爛凈盡,再把各個部位的骨頭分門別類地存放……

地下坑道如此之大、之井然有序,特別是井然有序,難免不讓馬力奧·佩雷茲主教感慨良多。也就是說,這樣大的「墳墓」,是為多少「故鄉從此別」的修士準備的啊。

馬力奧·佩雷茲主教又抬頭看了看修士們的卧室,窗口一片黑暗。但沒有燈光並不意味著進入夢鄉,誰知道是不是也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們背負著天主的使命來到這裡,為使這些異教徒歸順天主,不但從此有家不得歸,連屍骨也不得回鄉,有些甚至付出了生命……

修道院的庭院闊大,環繞庭院的廊道也寬敞許多。一些廊道的側牆上是有關宗教的畫面,以西班牙運來的瓷磚粘貼而成。儘管畫面粗糲,不能與真正的繪畫同日而語,但在幽暗的光線下,畫面上的人物竟也有了栩栩如生的感覺。

月光射了過來,將一個個廊柱的影子錯落有致地投射在廊子的地面上。那些影子像是天使的翅膀,安靜體貼地覆蓋、照料著地下坑道里的遺骨……

廊道十分寬大,為回聲的共鳴提供了適合的場所,哪怕點滴聲響,都有一瀉千里之快。儘管馬力奧·佩雷茲主教小心有加,可他的腳步聲還是顯得張揚、肆無忌憚,便躡手躡腳地走下台階,在繁茂的灌木和花叢里往返穿行。

這裡的植物像喝足了母乳的嬰兒,長得飛快,也像這裡土著人的體態,敦實、壯碩、粗大。尤其婦女,大頭、碩乳、肥臀,看上去簡直就像三個巨大、滾圓、摞在一起的球,而且三個球之間沒有絲毫空隙。

男人不同一些,但臉上也是三個球——鼻頭,加上兩個顴骨。

可是到了貴族那裡,完全又是另一番景象,威嚴莊重,魁偉修長,英武俊逸,只是兩隻眼睛陰沉兇險,毫無通融餘地,不知是否人肉吃得太多之故……

好像貴族與平民不是同一人種。就像本是同根的松柏,長到樹梢,卻一分兩半兒,一半兒是松柏,一半兒是紅楓,誰見過這樣的奇觀?!

有些植物在西班牙見也沒見過,好比這裡盛產的一種叫做可可的果子,當地人把這種果子烘乾磨碎,再加入辣椒細末和玉米粉之類,製成一種叫做「遭克力」的飲料。

初始,馬力奧·佩雷茲主教覺得「遭克力」一點兒也不好喝,又辣又苦,可是喝著喝著就喝上了癮。不僅是他,大家都如此。後來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還把這種果子和這種飲料的配方帶回了西班牙。

富有冒險精神的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別出心裁地對這種飲料加以改造,加了糖和牛奶,並改稱巧克力。這個似乎微不足道的變動,卻使「遭克力」發生了神奇的變化。說它神奇,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變動,更聽說這種飲料還有催情作用,致使巧克力在西班牙宮廷和上流社會廣獲青睞。

一輩子活得哆哆嗦嗦的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無法想像,一介軍人赫爾南·科爾特斯,卻像孩子那樣喜歡各種各樣的冒險、嘗試,竟然還為當地人進貢給他的女奴馬林切洗禮,使她成為墨西哥第一個天主教徒,教名瑪琳娜,最後還成了他的情人。

來到此地的西班牙人與當地女人發生關係的為數不少,可是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像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那樣和瑪琳娜真有了愛情,而不僅是因為瑪琳娜對西班牙人有用。比如她通曉多種語言,不僅僅是阿茲特克語言,還有其他幾個部族的語言,更難得的是對西班牙語的精通。至於瑪琳娜後來成為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首席翻譯,也是情勢所趨,而不是其他因素使然。

歷經世事沉浮,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與瑪琳娜的情愛,倒洗鍊出可供品味的綿長。與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有關的飛短流長,而今已然退色……

想當初,那些飛短流長也是使馬力奧·佩雷茲對愛情、婚姻失去信心,並最終對他的人生選擇起過重大影響的因素之一啊。

假如……

可世界上沒有假如,人生也不能重新選擇……

有關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和瑪琳娜的愛情傳說版本頗多,最主要的有兩個:

一說瑪琳娜本是貴族之女,被強行賣到塔瓦斯科當奴隸,所以會講多種當地語言,包括阿茲特克語。後來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為她洗禮,又為她起了教名瑪琳娜。瑪琳娜聰慧過人,不僅通曉多種語言,對政治還有一種無師自通的理解,翻譯也很達意,在溝通西班牙人和當地人的分歧、化解彼此的敵意上,她的積極作用不可估量。

又一說瑪琳娜美麗靈秀,精通多種當地方言,包括阿茲特克語,被赫爾南·科爾特斯聘為翻譯官,而後秘書,進而為妾。這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瑪琳娜,在西班牙人征服阿茲特克人的過程中為虎作倀,起了極為惡劣的作用。

事實上,瑪琳娜既沒有成為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妻妾,也沒有為虎作倀地在阿茲特克人和西班牙人的關係中起過極為惡劣的作用。最淺顯的道理是,作為天主教徒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怎麼可能娶兩個妻子?而西班牙人與阿茲特克人初始的戰爭膠著狀態,隨著各種因素的變化也逐漸平息,即便不談內中瑪琳娜的工作成效,至少不是在她的挑唆下愈演愈烈。

更不要說新西班牙進入安定狀態後,瑪琳娜卻突然之間不知去向,不知所終。就連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幾番尋找,也沒有她的下落。說她功成之後抽身隱退或許高估,但至少說明她並未曾邀功請賞。

為此,很長一段時間,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傷心不已。

…………

蒼穹像是被漂洗過,乾淨得連一絲雲也沒有。繁星近在咫尺,其大無比,一顆緊挨著一顆。

曾有深夜,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獨自登上庫庫爾坎神廟頂層,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感受一下太陽神的高妙、神秘,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不過,當夜的星空,給他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象。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大(簡直可說是碩大!)那樣貼近自己的星星,幾乎碰上自己的腦門兒。那些碩大、擁擠不堪的星星,頭一次讓馬力奧·佩雷茲主教感到,天空,也並非他自出生以來就認識的那樣不可企及。

難怪這裡的人把神廟越建越高。據他們說,如此這般,離太陽神就更近——是不是離太陽神更近?不得知曉,但離天空更近是確定無疑的。

馬力奧·佩雷茲主教當然想不到,幾百年後,有一個叫做墨非的中國男子,也在一個深夜登上了同一座神廟的頂層,也是如此這般地與那些碩大的星星有過如此這般地親密接觸,繼而發生了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

排簫的樂聲如期而至。它們每每在深夜裡吹響,好像吹簫人從不睡覺。且曲調單一,也再沒有別的樂器與它同甘共苦。

難道瑪雅人只有這一種樂器可訴衷腸?不,阿茲特克人,不……

誰也說不清楚,這些人到底是瑪雅人還是阿茲特克人。

當西班牙人來到墨西哥時,這裡留下的似乎只是古瑪雅人影影綽綽的影子,或是說一個相似的軀殼,儘管當地還有人說瑪雅語。

排簫的聲音本就凄切,加上曲調單一,就不得不無奈地反覆。而無奈的反覆,總讓人感到一種徹底的無助。

這是一個憂傷的種族嗎?似乎怎麼也不能把憂傷和如此壯碩、粗淺的人種聯繫在一起。

不過說到底,又是那個問題——這個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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