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不要以為有了所謂焚燒古瑪雅文化書典的「壯舉」,就斷定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是一位果決、高瞻遠矚、胸懷大志的人。

世事是經不起推敲的。不論人也好,事也好。

其實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所作所為皆為機緣,或是迫不得已,亦即人們常說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且不說馬力奧·佩雷茲神父十六七歲就入了修道院,而後又從事神職工作,僅就其本人性格而言,也如和煦之風,微微吹拂,屬於那種人見人親的性格。

即便以才貌來說,馬力奧·佩雷茲神父也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不是說他有多麼英俊,只是說當人們的眼睛在遭遇人群撞擊一時無所適從的當兒,一眼就能安落在他的身上,而再次相遇時,一定會想起這個人曾經見過。不像有些人,即便見過多次,每每再會卻還像第一次見到,免不了再次請教尊姓大名……

不能說這是因為他的身量在西班牙人中少有的高挑,自然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般醒目。

可到底為什麼讓人一瞥就能入眼?說不清楚,也許就是一種「一清二楚」的感覺。就像一間有條有理、不論什麼東西都可以方便找到的房間,哪怕那件東西已多年不用,哪怕那件東西的主人自己都忘了他還有這麼一個物件。

天庭飽滿,深目揚眉。可以想見,當初那對眼睛,如何地神采飛揚。

闊嘴方唇。只是這張嘴並不讓異性產生親吻的衝動。不過一旦傳起道來,立馬有了脫胎換骨的飛躍,如同魔術。

不可否認,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聲線深沉洪闊,當然,大部分神職人員的聲線都深沉洪闊。說神職人員的這種聲線具有「蠱惑」的魅力,實屬不敬。不過,有人正是因為喜歡一個聲線,愛上具有那個聲線的人,從而愛上宗教的例子,也屢見不鮮。

那麼換一種說法,說這種聲線具有一種特殊的感染力,恐不為過。當然也可以說,這是職業的需要。君不見,有些神職人員,佈道布上幾個小時,也不曾顯露口沫飛濺、聲嘶力竭的醜態。

難怪有那麼多女信徒忠心耿耿地追隨——這談不上是對她們虔敬的、宗教精神的褻瀆,可也不能否認,個人魅力,是成就事業的「東風」之一。

兩頰自顴骨處陡然削陷,這讓優柔寡斷、十分不果決的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看上去十分堅毅,並具有了一個硬漢寧肯多一分卻絕對不能少一分的決絕——不過是看上去而已。

…………

於是不少女人對他示愛,即便入了修道院、擔任神職以後,仍有女人對他示愛。

神職人員中,從來不乏與女人暗度陳倉的風流韻事。可風華正茂的馬力奧·佩雷茲神父如同老僧入定,自入修道院那天起,就斷了一切俗念,包括他的青梅竹馬,即便做彌撒時遇到,也如同遇到一般的信徒,禮儀周到,溫煦如春,整個兒一個上帝的代言人,卻尋不到藕斷之後的一絲掛牽。就連不少西班牙人生來無師自通、不論面前的女人是否自己所愛,永遠情不自禁地要表演的那份技藝——調情,也被他刪除得一乾二淨。

但不知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前女友們是否注意到:自他入了修道院後,不論何時,他的眼瞼,就像晚上垂下的窗帘,從此再也無緣見到那對攝人心魄的眼睛。那一對眼睛的神韻是被天主召回,還是被他埋葬在了低垂的眼瞼之後?

如果探究一下馬力奧·佩雷茲神父那低垂的眼瞼,就知道那單薄的眼皮承擔的重力該有多大。

也許有人會禁不住發問:這是何苦呢?

可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選擇,有人慨嘆何苦,有人卻是勢在必行。

…………

馬力奧·佩雷茲神父也絕對不是那種非此即彼,有張好臉子肯定就是一肚子草包的人。如果不是他對墨西哥當地語言的學習、掌握,也就不可能從當地人的傳說中記錄下諸多有關古瑪雅文化、歷史的傳說,他的修撰也自然成為後人研究古瑪雅極具權威的索引。人們一面道義凜然地詬罵著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罪行」,一面毫不尷尬地享用著他的修撰成果……可見世事並不總會丁是丁,卯是卯。

十六世紀初期,神職人員和軍人是西班牙男人最好的出路,以至其他許多職業乏人問津。比如赫爾南·科爾特斯將軍,不知是否就是出於對這種風尚的追求,造就了他以數百人征服墨西哥幾十萬阿茲特克人的機會。如果他和馬力奧·佩雷茲神父不追隨這個風尚去到墨西哥,還會在歷史上留下惡名多於美名的尷尬嗎?

不過,不能僅用「追隨時尚」來解釋馬力奧·佩雷茲神父從一個七情六慾俱全的人,毅然決然進入修道院的原因。

就看他進修道院之前,為對自己的女朋友們有個交代,那反反覆復的猶豫、作難,便可知他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可也是個自顧自的人。

當年,作為隨軍神父開赴新大陸之前,他的最愛阿麗西雅,特地從家鄉趕到塞爾維亞碼頭,再次絕望地向他討個說法:「為什麼?」

「為什麼」是阿麗西雅的老問題了。自馬力奧·佩雷茲神父入修道院那天起,她就沒完沒了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

在他人看來,他的答案似乎很牽強,可對馬力奧·佩雷茲神父來說,足以構成推翻自己以往人生的決策。

阿麗西雅衷情、痴情,且始終如一。儘管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有女友若干,但阿麗西雅仍是他的最愛。如果他沒有選擇進入修道院,那麼阿麗西雅肯定是他未來的妻子。只是,他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在婚戀上。

朋友從沒有對他說過自己是否愛上了別的女人,只是抱怨天主教徒為什麼不能離婚,整日里茶飯無味、魂不守舍、煩躁不安,像是得了重病……這一切都還好說,浪漫的西班牙人,見天兒有人患這種愛情綜合征,但可怕的是有一天,朋友的妻子無病無災,突然死了。

妻子的家族是有背景的家族,一定說是朋友毒死了妻子,並將他告上宗教法庭。這樁案子鬧得家鄉那個小鎮翻了天,朋友最後受到法律制裁,上了斷頭台。

以馬力奧·佩雷茲神父對朋友的了解,他一直不能相信是朋友給妻子下了毒。那麼後面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難道在朋友妻子那個家族中,世代相傳的家產、權力方面的爭鬥,沒有自相殘殺的先例嗎?

而如果事實如此,那又是何等可怕的力量讓朋友做出了這樣的事?

愛情啊,愛情!

臨上斷頭台之前,除了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沒人為朋友送行。這倒讓馬力奧·佩雷茲神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位朋友為之上了斷頭台的女人,哪裡去了?此時此刻,難道她不該為朋友分擔些什麼?哪怕她能站在斷頭台下看他最後一眼,也算是送他上路,也是對他一番以死相許的情意的回應。

比起那女人的無情無義,更讓馬力奧·佩雷茲神父震驚的是,朋友既沒有為自己是否給妻子下毒辯解,也沒有留下什麼所謂的遺言。對自己以付出生命為代價的愛情,卻諄諄地對他說了一句:「馬力奧,相信我,愛情和婚姻其實都沒什麼意思。」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應該相信朋友,還是相信朋友為之斷頭的愛情?這是朋友的錯,還是愛情的錯?!

換作他人,這樁事件,遺憾或是傷懷幾天就會過去,可是極易受到外界影響的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此後久久沉浸在自閉狀態中。在那些日子裡,他都想了些什麼,無人知曉,就連他的幾個女朋友也不知道。

也許他人不能理解,那時的西班牙,上斷頭台像鬥牛一樣,絕非罕見。但相貌偉岸的馬力奧·佩雷茲神父自小就膽小如鼠,連鬥牛都不敢觀看,讓母親為他顏面盡失。順便說一句,馬力奧·佩雷茲神父至死也沒有去過鬥牛場。他當然知道,在西班牙,一個不敢進鬥牛場的男人,算得了男人嗎?可他寧願算不得男人,也不進鬥牛場。

而後,新西班牙第一任總督赫爾南·科爾特斯,又為婚姻醜聞鬧得沸沸揚揚。他第一任妻子的亡故,一度也被傳為是他下的毒。加上他在墨西哥和瓦斯特克部族酋長女兒驚天動地的愛情,毒死作為天主教徒不能離婚的妻子,更是「因為所以」地有了依據。赫爾南·科爾特斯的功績也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他的敗行劣跡被成倍擴大,全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宮廷到教會一片聲討,儘管最後算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不了了之。

換作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怕是沒法兒活了。

凡此種種,讓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感到了愛情婚姻的複雜、艱難,從而想到「安靜」這個境界對人生的特殊意義。而修道院的圍牆裡面,該是何等安詳、靜謐,尤其是安全的凈土。

五歲那年,他已忘記,做完彌撒之後為什麼會隨母親來到修道院後的庭院。母親一時不知哪裡去了,那麼長的廊道,一層套一層的院落,他又到哪裡去找母親?只好坐在廊道旁的陰涼下等候。

那是仲夏,西班牙的太陽卻沒有絲毫的浪漫情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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