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馬力奧·佩雷茲神父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不能入睡。過去他的睡眠極好,最近卻是一反常態。

他總是嗅到一股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腥臭味兒。東翻翻、西尋尋,所有可疑的地方都翻到了,什麼也沒有發現,可那股腥惡的臭味兒無論如何不能散去,就像粘在了他身上。他甚至在自己身上左嗅右嗅,就像自己也變成了一堆惡臭的垃圾……也許他的鼻子有了病,應該去看看醫生。

自從那天目睹一次大規模的人祭儀式之後,這股腥惡的臭味兒,就開始與他糾纏不休。

那次經歷,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為恐怖的經歷。即便在各種專業讀物上,也沒有讀到過如此可怕的相關敘述。

馬力奧·佩雷茲神父不是沒有見識過那座神廟,只是覺得它高而已,巨而已。如何高?如何巨?沒有太多的感覺。

此番祭祀,卻讓他領教了阿茲特克人的厲害。

隆隆鼓聲中,身穿色彩濃烈的服裝,面部畫滿了五顏六色誇張的圖案和線條,參與祭祀的武士、舞者、樂者,一隊接一隊從祭壇下依次走過,顯然是傾巢出動。

也許是兩個世界、兩種文化、兩種文明階段的不同,在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看來,他們臉上為慶祝這個盛典而畫的彩繪,沒有一根線條關乎祭祀的肅穆、虔敬。尤其是沿顴骨和眼瞼而下那兩條向外擴張或白或黑的粗線,似乎把每個人內里經多年不懈努力才稍有改變的兇殘、險惡、歹毒,又召喚回來了。好像這不是祭祀,而是一次惡力的張揚、炫耀。

這個種族的顴骨本就高聳,膚色棕紅,又用生猛的線條和強烈的色彩加以渲染,可不就像兩座詭雲密布的大山在臉上會聚?儘管這兩座大山是壓在他們的臉上,卻千萬不要誤會那是用來制約自己的,而是用來壓迫對手。

鼓聲不僅隆隆,似乎機關暗藏。也許因為鼓面由蛇皮製成,音質十分妖魅。

還有排簫,不厭其煩、循環往複地吹奏……平素本是憂悶、鬱悒的排簫,此時竟出人意料地有了威逼感——不是那種猛然一躍的襲擊,而是一步、一步,沉著地逼將過來,讓人想到豹子發威前齜牙咧嘴的低吼。怪不得豹子成為當地人的圖騰之一。難道豹子的秉性已經融入他們的血液,還是真有什麼魔法使然?……而此地的排簫,與歐洲多半為表現田園寧靜的排簫,真有天壤之別。

武士、舞者、樂者,不慌不忙地走著。那種不慌不忙,顯然不是源於沉著,而是源於自負,源於對某種兇殘的施暴,於盛典前不得不按捺的期待。可以想見,等到這種按捺終於有了出口的時候,會是個什麼狀態。

祭壇下,等著觀看祭典的芸芸眾生,不耐煩地騷動著,發出不同性質的喧鬧。這些喧鬧互相激勵著,以致愈演愈烈,漸漸匯合為鼎沸的、一浪催生著另一浪的吶喊。那吶喊里,飽含著人間最沒有同情心的快意。想不到,平素原本淳樸不過的野性的吶喊,此時卻翻轉過來,給了馬力奧·佩雷茲神父這樣一張臉。他們還是自己平素接觸到的那些木訥、善良、憨厚的人嗎?

難道他們不知道,也許有那麼一天,自己也會作為祭品,像那幾個即將開膛破肚、大卸八塊的生命一樣,被安放在祭壇上?豈止也許?真不知世上有哪個種族承擔得起,以每年多少萬生命的消耗來祭祀他們的太陽神。

也許他們完全明白這個前景,太明白了,他們周圍的親人、朋友,說被當做祭品,就被當做祭品了。可今天不是他,至於哪天輪到他,那就再說了。

人們真像慶祝節日那樣歡暢……是啊,人祭可不就是他們的節日?如果一個種族把殺人當做節日,這個種族又是怎樣一個令人駭異的種族?

作為旁觀者,馬力奧·佩雷茲神父難免想得太多。

終於,主角們按照地位、等級依次出場了……

王者、貴族、祭司,各個濃墨重彩,臉上、眼睛四周恣意塗抹著極富衝擊力的色彩繪製的圖案,身穿各色羽毛拼貼而成的長袍,頭戴各種野獸頭部造型的帽子。那些帽子,標誌著家族的身份、地位而世代相傳。寶石項鏈上的寶石大若無花果,耳朵上也墜著巨大的或金或寶石的耳環。由於寶石過於巨大、沉重,戴掛耳環的耳洞甚至不能穿鑿在耳垂上,而是穿鑿在耳骨上。

大祭司更是戴著一頂裝飾著許多克薩爾鳥彩色翎羽的帽子。

克薩爾鳥是這裡的特產,美麗異常,胸脯處的羽毛潔白如雪,其他部位卻色彩斑斕,尤其是尾部,長有長長的翎羽,紅綠相間,那也是當地人最喜歡的顏色。貴族和祭司們正是用這些翎羽來彰顯自己的高貴。

由於克薩爾鳥的尾翎很長,祭司的帽子就極高,真是所謂的「高帽」了,這就從視覺效果上大大拉長了祭司頭部的長度,致使頭部佔據了身高的三分之一。這樣的人體結構看上去果然奇特,難為人間所有。無論如何,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比之他人,有著這頂帽子的人,似乎就是離太陽神最近的人了。於是乎,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個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在如此特殊情景下說出的話,自然也就具有了太陽神的權威,成為太陽神的代言人。

最後,王者乘著巨大的肩輿出場了。肩輿的包金木架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而王者也就像從金光中閃出的一位天神了。肩輿四周,裝飾著來自各種鳥類的五顏六色的羽毛……肩輿由下等貴族或部族首領肩負,前呼後擁,依次順神廟台階而上。那幾十級台階十分陡峭,說呈四十五度角都是寬打寬算,即便赤手空拳爬上去也很吃力,更不要說還有肩輿在身……

當他們沿著高高的台階,一級級走向神廟頂部時,真像在一步步走近天堂。

此時,站在神廟底下往上看,那些已然登上頂部的人,不論王者、貴族,還是祭司,各個小如螻蟻,這才覺得神廟之高、之巨。

…………

難怪這個儀式極其冗長,冗長得讓人起疑。比如,王公貴族們這樣緩慢地走上祭壇,僅僅是為了表現對祭祀太陽神的虔誠嗎?

更多的,恐怕還是展示王公、貴族、祭司們如何把「恐怖」變成一種物質的能量,還要展示他們對這種能量的掌控,然後慢慢品味這「恐怖」對芸芸眾生造成的威懾吧。

四位以雨神的名字命名的祭司,依次將祭品拉向神壇的四個方向,似乎是請天、請地驗明正身。而後各執一肢,將他仰面朝天地按在一個中間凸起的祭案上,並將腿和胳膊下壓,使其身體反弓。

不慌不忙的鼓聲,此時突然變得一陣緊似一陣,催命似的。在這催命的鼓聲中,那名叫做Na的主刀祭司,仰面朝天,念念有詞,而後用黑曜石製成的法刀,從用做祭品的人的左乳下方猛然插進。

僅此一刀,便直抵心臟,就手一掏,血淋淋的,還在跳動的心臟就被掏了出來。

從進刀到取出心臟,不過瞬間,穩、准、狠的程度令人難以想像。如若不是經常操練,絕不可能如此技藝純熟。

Na祭司舉著那顆血淋淋的心臟,交與大祭司手中。大祭司便將那顆已然死去的心臟在神像上反覆揉搓、擠壓、塗抹,直到榨乾心臟里的最後一滴血。

然後是下一個,再下一個……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而在一旁等著上場的那些祭品,就眼睜睜地看著比自己先走一步的祭品,在祭司手裡如何從一個鮮活的生命轉換為屍體。

等待自己上場的時候,他們會想些什麼?據說輪做祭品的人,各個都會深感榮幸。

真是這樣的嗎?

與此同時,參與人祭的王者、貴族、祭司、樂師,也紛紛用黑曜石或是黃貂魚的魚刺,從自己的耳朵、舌頭、鼻子、嘴唇、脖子、胸口、大腿、小腿、腳背,甚至生殖器上放血。特別是王者的妻子,先用魚刺刺破自己的舌頭,再用一根帶刺的繩子在刺破的舌洞里來回拉動……一時間,血星四處飛濺,真像是一個血染的煙花爛漫的春天。

鮮血從他們各自不同的創口流進身旁盤子里的樹皮紙上。浸染著他們血液的樹皮紙,當即就被祭司燒掉,說是染有他們血液的紙煙,會把他們的願望傳遞給太陽神……

而後,大祭司用腳踢踢那些屍體。已然徹底完成任務的屍體不再抖動,於是大祭司示意下級祭司,將一具具屍體扔下神廟。

屍體順著神廟高高的階梯顛簸滾下……神壇下的人眾突然變得鴉雀無聲,而此時的鴉雀無聲比之方才的吶喊似乎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在這非同尋常的沉寂中,只聽得屍體一下下撞擊著石階,發出與聲勢浩大的祭祀毫不相稱的渺小的悶聲……

用於人祭的數目太多,鮮血濺了大祭司滿身滿臉。他的頭髮被鮮血粘得一綹一綹,錦袍也被鮮血浸濕,鮮血順著長袍上的彩色羽毛點點滴滴流下,於是那些被鮮血點染的羽毛,就像為已然死去的那些心臟不甘地延續著生命。

一波鮮血急不可待地覆蓋著前一波鮮血,從神壇的台階上汩汩涌下,像一條血色巨蟒,蜿蜒輾轉,難怪神廟上的雕刻差不多都是帶有羽毛的蛇神。

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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