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如果一曲排簫,總在月黑風高的午夜低回,而它低回的音質又如殘破的風,隨著午夜的藍霧無孔不入,同時也就無可阻攔地揳進不論「誰」的空間。那個不論「誰」,難免不會陡生愁緒,不由得隨著那一陣又一陣殘破的風,沉下去,沉下去……哪怕那一天陽光明媚,萬事順遂,不愁衣食,不愁住行,可突然間,就有一種大撒手的沉落,當然,也可以把這叫做無緣無由的自由落體。

那當然不是中國的洞簫,而是印第安人的排簫,原汁原味兒。只有印第安人的排簫,吹奏起來才如刮過一陣又一陣殘破的風。與中國洞簫的恬靜、柔婉、細膩相比,真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換了誰也會不由得想,排簫啊排簫,你有著怎樣的前世,才會變身為今生殘破的風?

墨非才不相信那個鬼話——印第安人最早的那支排簫,是用死去的戀人骨頭做的。這種說法,是不是太輕薄了印第安人的靈魂?

個人的情事再傷痛,再殘破,也不能和來自一個種族靈魂深處的蕭瑟相提並論。

世界上曾有那麼多人種吹奏過排簫,都說它的表現力狹窄,漸漸將它淘汰出局,唯獨印第安人對它不棄不離,痴情始終。

這種說法也許有表演上的考慮。多少年來,世界上能說得出來的、用排簫演奏的名曲,不就一個羅馬尼亞的《雲雀》?

所以墨非更願意相信,排簫不是用來表演,而是用於一種別樣的傾訴……

其實,關於排簫,墨非所知甚少,除了聞名全球的《雲雀》之外,什麼也不知道。而印第安人的排簫,也是在梅爾·吉布森導演的那部電影《啟示錄》里聽過一次,而已。

僅此一次,卻是揮之不去。猶如偶然間街頭的一次邂逅,比經年累月的耳鬢廝磨更讓人難以忘懷。

說不清這一曲低回的排簫是從哪裡來的。隔壁那位「芳鄰」?

不像。此人胳肢窩裡常常夾的是一把吉他。

這棟老房子隔音甚差,說他們好像住在一個房間也不為過。那邊放個屁、撒泡尿,甚至一條大便掉進馬桶的聲音,這邊都聽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說一曲低回的排簫。

想必對方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各種生存狀態、所作所為,比如墨非帶個女人回來的時候。這倒問題不大,反正都是短期行為。

問題是墨非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常常遲到,於是便用麻繩在床欄杆上捆了一個破鬧鐘。這鬧鐘之破,怕是在地攤上也找不到了,也不知墨非是從哪裡淘換來的。他的發小兒說,這才是真正的「雅皮」。什麼「雅皮」不「雅皮」的,問題是哪怕鬧鐘放進墨非的耳朵眼兒,他也不能按時起床,為此他沒少挨所長的白眼。

隔壁芳鄰也不止一次敲著牆說:「你的鬧鐘沒把你鬧醒,倒把我鬧醒啦!」此外,她也沒有什麼過激的抗議行動。為此,墨非覺得這位芳鄰算是善良。

須知,他們的作息時間相反。墨非需要起床的時候,正是芳鄰需要睡覺的時候——沒有充足的睡眠,可能很難堅持每晚歌廳漫長的演唱。

看樣子,那位芳鄰並不刻意迴避自己的行為。既然她不在意,作為男人,他又何必在意呢!

樓道里的照明本來就差,更兼燈泡時有時無。即便有人不耐黑暗,極不情願地換上新燈泡,也是轉眼就被人摘走。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人為一個電燈泡捨身取「益」,除了說明這個社會的多姿多彩,還真不能用「貧困」這種字眼兒來解釋。

尤其沒有照明的時候。有時墨非半夜歸來,恰好與同樣是夜半歸來的芳鄰樓道相遇,只見三個幽深的黑洞陷在一個煞白煞白像是骷髏的面具上。上面兩個黑洞里,似有冥火閃爍……迎面冉冉而來,還真有點兒恐怖。

如此這般,如果在什麼場合,比如她不化妝的時候,與她相遇,相信墨非絕對認不出這位芳鄰。

還有那些內容龐雜的電話……

比如:請等一會兒,保姆這就要出去,我得交代一下今天買什麼菜……

——不要說她,就是這棟公寓里的所有住戶,有幾家用得起保姆?

比如:這幾天老吃中餐,真讓我吃膩了……不,不是,我那個法國烤箱壞了!

比如:墨非這廂有什麼東西砸在地上,而她恰好又在打電話,立馬就會在電話中說:「天呀,樓上不知什麼響聲,該不是我卧室里的吊燈掉下來了吧?」

…………

「愛情」話題自然是少不了的,大多調笑之詞。但對象不一,看來還是個「劈腿」的行家裡手,不知這種女人有沒有真愛……話又說回來,如今世上還能找得著真愛嗎?又何必對這個女人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大驚小怪!

聽起來對方大多是有點兒決定權的男人,當然是男人。為了演唱的合同或是分成,還有時間上的分歧、其他人的介入等等,死氣白賴地爭取,死氣白賴地討價還價……說下賤也不過分。

於是墨非感到了自己的幸運,如果他的生活也得這樣死氣白賴地爭來爭去,該有多麼可怕。

不過有些電話又讓人感到撲朔迷離。

比如和母親的通話:不,您先別來,我忙得不得了,領導上讓我到廣州出差……不幹嗎,就是了解一下我們產品的銷售情況……

如果生病在床——這也瞞不了墨非,聽她在那邊喘息、咳嗽的動靜,就知道她病得不輕——她就會說:沒事兒,沒事兒,醫生剛剛來過,給我開的都是好葯,我跟這個醫生是哥們兒,再說醫藥費有公司報銷……

或是:爸,別省錢,我這兒不是賺著嘛,等我失業了您再省也不晚。這會兒,您就好好兒喝您那一口兒,我想喝還沒您那本事呢!

再不就是:老二,我不在家,你可得好好兒照顧好二老,好好兒讀書,別像我,沒本事,只能幹個沒出息的小職員。你可是咱家的希望,咱家就等著你光宗耀祖呢!別擔心上大學的錢,姐發不了大財,供你上大學的錢還是有的……

…………

整個兒一個通俗小說。不過,這樣的通俗小說讓人心裡有點兒發沉。何況墨非常常聽到的不僅僅是電話、拉屎、撒尿、放屁、打嗝兒、說夢話、盤盞相擊……更多的時候是哭泣、醉酒……

可是一出房門,黑咕隆咚的走廊里,沒準兒一腳就會踢上她擺在門口的一堆空罐頭盒。「當——」的一聲巨響,不但讓公寓樓已然隱在暗處的破敗、寒磣原形畢現,也讓墨非立馬心生嫌棄,頃刻之間拋棄了體味這部通俗小說的通達。

打算拿空罐頭盒去換香煙還是怎麼著?!

…………

即便如此,墨非也不願意搬離這個鬼地方。

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午夜低回的排簫,簡直像是一個對你毫無要求、毫無企圖、體貼異常的伴侶。絕對不會用諸如有沒有房子、有沒有地位、有沒有錢、愛不愛我、能不能永不變心等等問題來麻煩你。

再說房租便宜,地點相當,不論搭乘地鐵或是公交上班,都很便當。

就說有這麼一位像是住在同一間屋子裡的芳鄰,可畢竟不是住在同一間屋子裡,那些聲響不過聲響而已,對他毫無控制權。

說到房子的優劣,何謂優,何謂劣?在墨非看來,沒人攪擾就是上上。

忘了什麼時候,在父母丟棄的垃圾里看到過這樣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跟那些革命老電影似的。

看看那時,為了對自由的嚮往,人們甚至可以拋棄生命和愛情。而他不過是拒絕住進一棟豪宅而已,離生命和愛情「皆可拋」的境界還遠著哪。

…………

曾幾何時,父母收集了這樣的名句?哪怕是曾經的愛好。

每逢姐姐前來探望,十分鐘就得捂著鼻子離去,難道這間房子真有什麼氣味兒讓人受不了嗎?

都是金錢惹的禍。在她和姐夫沒有成為房地產大亨之前,她似乎沒有這些毛病。

說到姐姐和姐夫在房地產界的地位,倒是僅次於那位買了最昂貴一款勞斯萊斯超豪華幻影汽車的房地產開發商。據說那部加長型勞斯萊斯幻影汽車價值二百二十萬美元,擁有六點七升的V12發動機,最大功率為四百六十馬力,車內安裝有液晶顯示娛樂系統等最新款的工藝設施……這可是勞斯萊斯公司董事長伊恩·羅伯森自己說的,不是他墨非誇大其詞,道聽途說。

姐姐和姐夫買的是第二輛,所以沒能第一個登上伊恩·羅伯森先生的排行榜。不過話又說回來,幸虧姐姐添了這個毛病,不然誰受得了和她超過十分鐘的接觸?她一來就東問西問、東嗅西嗅,比如最近想些什麼、什麼人來過等等,說得不好聽些,真像一隻警犬。

這也是墨非不願意住進他們那所豪宅的原因之一。說之一,是因為他還不願意和父母整天摽在一起。

首先墨非受不了他們對他職業的不敬——經常似乎不經意地問道:「你們那個數學研究所,又有什麼理論上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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