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定江北 第162章 煌言難言

永曆十四年二月,天氣雖仍帶著些許寒意,但冰雪卻已經開始消融,這些年,即便是江南也冷似遼東,往年的這個時候,南昌怕是已經見了春,便是那樹枝恐怕都已經冒出了嫩芽。可那畢竟是往年,現如今,這天似乎一年總比一年更冷。

那屋檐掛著的冰棱滴答著滴下水的時候,在巡撫衙門的大籤押堂內,氣氛卻顯得有些古怪,坐於堂首的張煌言,這位大明朝的兵部侍郎,神情肅穆,眉間隱帶著些許不滿。

看著眾人已經到齊了,他便把桌上的信展開念道:

「少司馬大鑒:聽聞江西舉省皆克,明忠以於先恭賀先生於江西為我大明立此奇功,今時江南、江南以及浙江三省皆克,天下局勢大至已定,我大明已重據天下之半,如此,理應考慮北伐事宜……非如此不能斷清虜之稅源,非如此不能陷淪陷區於不治,非如此不能復我大明,所以明忠只能斷然出此下策,以圖將來中興之大業……朱明忠頓首。」

信,是從清河送來的,昨天,整整一夜,張煌言都在翻看著這封信,信中的內容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甚至就在昨天,在得到那個消息的時候,他還曾武斷的說,這絕不可能,但是現在,這封信卻在告訴他一個事實——朱明忠確實那麼做了!非但做了,而且還希望能夠得到他的諒解。

「哼哼,好一個明忠此舉皆為大明,難道,天下就他一個朱明忠,心有大明不成?」

呂留良冷笑道:

「以下官看來,此人不過是憑此沽名釣譽,出仕清虜者之中,有多少是迫於清虜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即便是赴清虜科舉者,難道就是意欲為漢奸?呂某亦是清虜科舉之諸生,還請少司馬廢下官之功名,下官必會退回數年免欠錢糧助我大明軍需!」

難怪呂留良會這麼生氣,當年清虜南下江南時,他曾散家財召募義勇,與入浙清軍抗衡。、兵敗後隱居行醫,他雖於清順治十年改名光輪,應試得諸生,但一直與堅持抗清的張煌言等保持聯繫。

也正因如此,在南京克複之後,他立即前來投靠張煌言,在其幕中為其出謀劃策,其間更是屢立功勛,而現在,看到朱明忠的那公函,一直自許對大明赤膽忠心的他,見自己被稱為「漢奸」又怎麼能不氣惱。

「這天下人都是漢奸,就他朱明忠不是漢奸!」

「就是,他不也是剃過頭的!」

又有一人有些陰陽怪氣地說道。

即便是過去對朱明忠頗有好感的羅綸,也在一旁邊說道:

「官場上的人就是這樣子,只認紗帽不認人,當初只以為他朱明忠於大明是一片赤膽忠心,可卻未曾想,今日其為了這頭上的烏紗,卻欲行此下策!」

他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昨天在得到這個消息時,他曾說過,朱明忠此舉有交好延平的嫌疑,畢竟眾所周知,延平一直不為江南士林所喜,甚至就是朱明忠,同樣也是如此。

羅綸的話讓張煌言的眉頭微皺著說道:

「不要說這個話,成仁絕不是只認烏紗不認人的人,他此舉,想來也是迫不得已。」

看著那封信,張煌言長嘆道。

「他在江北,也不容易啊!」

「少司馬,下官說的是實話。」

羅綸堅持自己的看法,

「官場這塊地方,男人們個個都想擠進去。其實,當官有好處也有不好。未做官以前,好端端一個男子漢,一旦做了官顧忌卻又多了!想當初,成仁於延平面前,手刃時,是何等的快意恩仇,天下之人,誰人不知道成仁之忠,不知成仁之義,即便是在宿遷,成仁亦是身先士卒,於大明拳拳赤膽,誰知不見,聽聞他負創數十處時,少司馬不也讚歎,世間如成仁一般奇偉男兒著實罕見,可今天,今天他卻成了什麼樣子?」

也許是因為之前對他有著太多的好感,以至於現在羅綸才會如此的失望,畢竟他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向少司馬磨刀霍霍地不是其它人,正是少司馬一直以來極為欣賞、信任的朱明忠

羅綸的話,讓張煌言搖頭說道:

「不能一概而論,有的人會變,有的人不會變。我想成仁是不會變的,他,他只是也有他的難言之隱啊!」

是什麼難言之隱?

手拿著信,張煌言朝著北方眺望道。

「目下天下局勢,我大明與清虜可謂是二分天下,勢均力敵,成仁於江北與我、延平皆不同,其去歲以不足八萬新卒對十萬清虜精兵,雖重創清虜安南精銳,可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現如今,清虜酋首又領二十餘萬八旗精兵,一路南下,成仁於江北必定是首當其衝,如此,其所思所想,必定皆是如何抗擊清虜南下,必定是不計代價重創清虜,至於其它,恐怕絕非成仁所想!」

儘管對於朱明忠的作法並不贊同,甚至同樣是氣惱非常,但是張煌言仍然能夠理解他的苦衷,畢竟兩人所處的環境不同。

「可不正是這樣,我等於江西,之所以能徐徐圖之,正因為有朱經略於江北阻擋清虜大軍,令其不至南下,可經略於江北,卻是獨力支撐著大明的半壁江山,其為擊敗清虜,恐怕也只能劍走偏鋒了!」

張亮於一旁附和著,他雖然是讀書人,但作為軍中的武將,他自然知道,武將的想法與文官不同,身為武將的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打敗敵軍,其它的反倒不會考慮太多。

而在很多時候,他對朱明忠除了佩服之外,還有一些同情之心,畢竟儘管現在江南號稱有四十萬明軍,可無論是延平或是少司馬,都不曾給他派過一兵一卒的援軍,而相比之下,他卻只是以區區數萬兵丁對抗清虜的舉國精銳,面對這樣的壓力,他自然是絞盡腦汁,想盡了一切辦法。

「非如此不能斷清虜之稅源,非如此不能陷淪陷區於不治!若是天下漢官被如此脅迫,紛紛棄印而逃,到時候,清虜自然難徵稅賦,其治下必然會陷入內亂之中,如此一來,那福臨小兒自然不能安心南下。」

「正是如此!」

張煌言點頭,長嘆道,

「他在江北,著實不易啊!」

「可……即便是再不易,也不能行此下策啊!」

想到朱明忠從去年至今為國屢屢立下的奇功,呂留良收起心中的不滿說道:

「他這麼一干,不知會得罪多少人,不知令多少士子家破人亡,那寒門士子被革了功名,又勒令其退還積免錢糧,豈不是逼人上絕路?」

心裡仍然有些怨言的呂留良,便對張煌言說道:

「再者,眾所周知,江南士林唯少司馬是從,朱經略此舉,分明是陷少司馬於不義,若是少司馬同決此法,必將令江南士林為之心冷,如此豈不正是邀好延平?」

陷少司馬於不義!

令江南士林為之心冷!

邀好延平!

面對這樣的言語,張煌言只覺得一陣疲憊,他確實是有些累了,儘管他可以理解朱明忠,但是卻同樣無法接受對方的法子對他造成的打擊,可以說,他同樣也是極為失望。

因為他從未曾想到,有一天,朱明忠會為了邀好延平,而選擇他作為打擊的目標。

難道,成仁真的變了?

這因清算引起的風波,讓張煌言一直耿耿於懷,而更讓他無奈的是,朱明忠偏偏還佔據著大義,讓他更有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來的苦楚。

「唉!」

在衙署中無人的院子中,張煌言仰視著天際的雲彩,那眉宇間帶著此憂色。這件事,到底應該如何處理?

「少司馬!」

聽著身後的略帶些廣東口音的話語,張煌言知道來的是陳恭尹,他是廣東抗清志士陳邦彥的兒子,前年前往雲貴,欲投奔永曆帝,因清軍封鎖,行至湖南湘潭,改道北上,轉徒湖北,繼續進行復明活動。在得知大軍北伐後,立即往蕪湖投奔。雖說尚是年青,可卻也頗有才能。而且他還與朱明忠幕中的屈大均結交甚深。

「少司馬,可是仍為朱經略所提之事煩惱?」

張煌言點點頭,看著遠處說道。

「成仁之心,意為大明,可……」

搖搖頭,那句「難免有私」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其實,少司馬既然知道,朱經略此法既是為了令清虜治下陷入內亂,何不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回頭看著陳恭尹,張煌言的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少司馬,以下官看來,經略此事所針對的,並非是尋常士子,而是食清虜俸祿的官吏,而且所針對的也是那些死不悔改極少數人,若是他們能棄印南歸,自然是大明忠良,若其無意棄官,那正是漢奸,如此奸徒,即便是流其家人,又有何妨?至於尋常士子,這功名看來十之八九無法保全,少司馬可以請延平王法外開恩,免其補償積免錢糧……」

聽著陳恭尹的解釋,張煌言的臉上露出難得的一笑:

「元孝,你這也是老成之言!若是……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不過,少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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