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當文學作為文學的時候,有人很可能會把它當成擦屁股紙,也有人一輩子不會讀上一本文學作品。

當文學作為政治奉獻給人們的羔羊時,卻成為老幼咸宜的食品,人人都會爭著咬上一口。男盜女娼、物價上漲、倒賣黃金、小孩尿床、火車誤點、交通擁擠、住房困難、工資不長……無一不是文學的罪惡。文明古國中一種不可思議的怪誕。

介紹曙光汽車廠廠長陳詠明的報告文學終於問世之後,不僅它的作者葉知秋、賀家彬有幸加入了眾矢之的的光榮行列,連鄭子云也被卷了進去。因為他給誣陷陳詠明的宋克回過那樣一封信;因為他對這篇文章表過那樣的態:「發!出了問題我負責。」

反對這篇文章的人,心裡全都明白,說到底,這是小事一樁。根本問題在這裡:鄭子云幾乎在每一個問題的處理上,都有一種讓他們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勁兒。彆扭勁兒這東西,既不違反憲法,也不觸犯刑律,黨員的十二條準則里,哪一條也挨不上邊兒。然而,在人們的意識里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則,它們雖不能制人以刑,卻可以像球賽似的把人罰出場外。

按照規定,五次犯規,罰出場外。鄭子云卻只有三次或者四次。現在的問題是,要給鄭子云製造繼續犯規的機會。球場上有這麼一套心照不宣的戰術。

鄭子云支持這篇文章的做法,雖然和田守誠的本意滿擰,然而,出於這種心理狀態,田守誠非但不動氣,私下裡反倒有幾分高興:鄭子云分明又把自己放到風口浪尖上去了。

他希望事情鬧大,希望鄭子云陷得越深、攪和得越狼狽越好。文章發表的當天,半夜三更,田守誠就給陳詠明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陳詠明回答:「也可以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因為當初我對作者說過,第一,不要宣傳我個人;第二,汽車廠之所以做了些工作,和三中全會以後的政治形勢有關;第三,我那個領導班子,是個好班子。」

「你對這件事持什麼態度呢?」

「不介入的態度。」陳詠明立刻反問田守誠:「您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呢?」

田守誠沒料到陳詠明會這樣單刀直入地迫使他表態,好厲害。「我嘛……哈哈,當然是贊成的嘍,表揚我們部里的好人好事嘛。」

見他的鬼去。

不久田守誠就在宋克的攛掇下派了幹部司的司長,帶了二十多個人到廠里來,名義上是考察幹部,實際上是來了解文章「出籠」的經過,前前後後在廠里搞了一百多人次的調查。

一開始陳詠明就對葉知秋和賀家彬說過:「千萬別寫,斷送了我一個人倒沒什麼,可別斷送了汽車廠這點形勢。」

他們說什麼?「文責自負嘛。當然,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

誰知道他們怎麼又寫了。也不知是誰,不知深淺利害地給他們提供了那麼多情況。賀家彬在廠里有同學、也有熟人,汽車廠是部里的直屬廠嘛。

結果怎麼樣?不幸而言中。「文責自負」!頭腦里缺政治喲。

當馮效先和宋克找上門讓田守誠表態,這篇文章的發表是否意在對他們進行指責的時候,他閃爍其詞地說:「這個情況我不了解,文章的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

使馮效先和宋克怒不可遏的是,文章里寫到曙光汽車廠歷任廠長中,個別人對「四人幫」時期存在的困難,不是激流勇進,而是激流勇退。其中一位還是部里主管局的局長,在曙光汽車廠工作沒有做好,回到部里反倒成了部黨組成員。了解內情的人一看便知,這說的是宋克。

一派書獃子的胡言亂語!什麼時候胳膊擰得過大腿?那個時期,連政治局都讓「四人幫」攪得不能過正常的政治生活,一個小小的廠長就能解放全人類?

表揚陳詠明,就說陳詠明好了,何必說那麼多呢?這個賀家彬,還在重工業部領工資,還在馮效先手底下混飯吃,也不考慮一下後果,太天真了。知識分子真是一種讓人不能理解的怪物。不過文學作品嘛,又不是中央文件,哪能那麼周全。即便是中央文件,也不一定每一句話都像數學公式那麼嚴密。對賀家彬,田守誠的態度比較寬容。一個小人物,能掀多大的浪?也許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頭上,人們也就比較想得開。但對馮效先和宋克來說,絕不是抹抹稀泥就可以了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固然是黨的優良傳統,曾幾何時,隨著職位的不斷提高,人的屁股也像老虎屁股一樣摸不得了。

林紹同告訴田守誠:「聽說宋克局長已經派人查過賀家彬的檔案了。」林紹同把那個「人」字說得很重。這等於提醒田守誠,宋克的老婆是幹部司里一位專管幹部的處長。

田守誠不贊同地說:「老宋這事辦得太露骨了,傳出去又是麻煩。現在人們對查檔案的這一套做法很反感,賀家彬不過是個做具體工作的同志嘛。」

林紹同又說:「聽說有人看見鄭副部長和那個女記者在景山公園外面的街上溜達。」

田守誠立刻垂下眼睛,好像聽到什麼不願意聽的事情:「這算什麼,又不是看見他們睡在床上。」憑他和鄭子云共事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鄭子云不會做這樣的事,可他巴不得鄭子云做出這樣的事才好。田守誠知道,再沒有比這種事更能毀人的了。有時他覺得孔老二比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人物都偉大,那得以跨越兩千多年時空的封建意識,之所以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來,直至現在還主宰著很多人的頭腦,靠的就是孔老二這個染色體。不過田守誠是講求實際的人,他從不把精神耗費在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上。他對林紹同說:「我看,既然宋克同志他們有這樣的意見,你不妨在部里搜集一下對這篇文章的反應,適當的時候在黨組會上議一議。」他沒有說要搜集什麼反應,那是無須說的,林紹同自然清楚。如同一個精明的管家,來了什麼品位的客人,席間該上幾個冷盤、幾道熱菜,心裡早就有譜。

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風行一時的「興無滅資」口號大唱反調,上面不但沒有微詞,反而在報刊上、內部通訊上,左一篇報道,右一篇轉載。

前不久國務院某領導人準備召集重工業部有關同志研究工作,在田守誠提出的有關人員的名單後面,親筆加上了鄭子云的名字。當田守誠按照慣例在前排——通常是各部第一把手的座位——某個座位上落座時,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高聲地招呼著:「鄭子云,鄭子云來了沒有?」

鄭子云簡單地答道:「來了。」——聽起來卻躊躇滿志。

打倒「四人幫」以後,他似乎一帆風順。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自然啦,「四人幫」那個時期,鄭子云又不是第一把手,部里的事情也用不著他出來亮相、表態,那些個亮相、表態真他媽的坑人,一次又一次地讓人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批鄧的時候,鄭子云又住了幾個月的醫院,誰知道他真病還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時候。「生病」真是天才們的偉大發現。那位國務院領導人就曾經笑眯眯地問過他:「守誠同志,那個時候人們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

那笑很有點古怪。

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還招呼著鄭子云:「來,來,坐到前面來,坐到前面來。」之後又加了一句「最近你們部的工作很有開展嘛。」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田守誠非常熟悉高級政治生活,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都是一個信號。這信號表明,鄭子云的地位可能有所升遷。但把他撤下來,把鄭子云換到他的位置上這個可能目前還不存在。他知道,只要上面賞識他的人不垮台,他就不會垮台。像洋人那樣,今天可以是部長,明天可以去飯館刷盤子那樣的事,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倒不是這個社會對他特別恩典,而是這麼一來,便會動搖整個幹部制度,危及每一個既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誠是太了解這一點了。只要他政治上不出大問題——他想大致不會了,他已更加謹慎——他這個部長的級別就會一直保持到終年。

再說鄭子云也決計不會同意這麼干。

但鄭子云很可能會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與工業有關的圈子,對他仍然是一股潛在的威懾力量。鄭子云雖然不會從個人好惡上對他做什麼手腳,何況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私怨,但是鄭子云太了解重工業部的內情,指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會抖摟出來……還有他那套關於改革的夢想,鬼知道會不會有人賞識,一旦有人賞識,可就亂了套。

至於這篇文章在部里引起的騷亂,並不是一次真正的較量,一切跡象表明,還不到當真的時候,他得穩住神。田守誠自信對中國政局的了解,遠比鄭子云透徹,目前這種自由化的傾向,早晚會有人出來說話,對鄭子云的所作所為,他不必花什麼力氣認真對待,總會有一個時機,讓他坐收漁人之利。

部黨組會議結束的時候,田守誠看了看錶,差半個小時十二點。可以把那篇報告文學引起的爭議提一提,這個時間不長不短正合適。說太多也沒必要,點點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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