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初夏天氣。中午休息的時間,也相應地延長了。對莫征來說,一個上午的活兒算不了什麼,吃頓飯,稍稍地休息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希望午間休息的時間短一點,晚上早一點下班,然後回到他的小屋裡去。那小屋裡有他許多的朋友:音樂、書籍。他的琴彈得不好,他並不想當演奏家,只是琴鍵上響起和聲的時候,他便覺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層硬殼溶化了。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里說過這樣的話:「音樂,你曾撫慰我痛苦的靈魂,你曾使我的心恢複寧靜……」準確極了。作家,那是無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這種人,該有多好啊。有了這種人,莫徵才覺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單的。莫征奇怪,為什麼書里的人物、書里的生活他是那樣地熟悉,而在現實生活里,人和人之間卻是那樣陌生。

他們的蘇隊長丟了個錢包。那是在哪兒丟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沒有?為什麼隊里的人,全用含義曖昧的眼光看著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說些什麼,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戛然停止。他轉身走開,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有人繪聲繪色地講著聳人聽聞的盜竊案,並且帶著惡狠狠的口氣說,不論作案人如何狡猾,到了準會破案。說完之後,還要威脅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在說:我們知道,錢包就是你偷的,你等著吧,我們很快就會拿出證據。

好,莫征忍著。只要他們當中有誰敢當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這雙手,揍他個稀里嘩啦。用貝多芬和雨果對付他們是不行的。

今天,那錢包又在蘇隊長自己家裡找到了。人們不過哈哈大笑一場,說幾句蘇隊長「馬大哈」就算了事。誰也沒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話,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對他表示一點歉疚。現在,莫征倒巴不得他們當中有誰指著他的鼻子開罵,因為他的拳頭正癢得難熬。

是的,他偷過。可是他們明明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緣故,又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之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莫征舉起自己那雙大手,仔細地看著。那雙手,吃午飯以前剛剛洗過,很乾凈的樣子。在陽光的照耀下,像許多人的手一樣,泛著健康的紅色。那是一雙平常的手,你甚至可以說它是一雙誠實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要是這時有人經過,並且看到莫征這時的神態,一定以為他得了魔怔。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著那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想著人們對一棵樹傾注了那樣多的汗水和關註:修剪影響它生長成材的枝杈、給它鬆土、給它灌水、給它施肥、給它除蟲……卻沒有人照料他,關注他,一個活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也許是比植物更脆弱的東西。葉知秋是關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頭那麼堅硬,也支撐不了社會偏見對莫征心靈上的壓迫。既是如此,他這棵歪扭了的樹,又有什麼資格來糾正另一棵樹的錯誤呢?

鄭圓圓那裡,還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會壓力,卻靠兩個女人的保護來平衡。生活竟把他推進這樣一個狹窄的天地,這樣一種等待施捨的地位。他還算什麼男人。男人應該是強者啊。

莫征嘆了一口氣,丟開那把剪刀,脫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鋪在樹陰下的青草地上,然後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樹陰已經很濃了。身下的泥土,騰發著濕潤的、清涼的、沁人心脾的氣息。他把臉側向一旁,細嫩的草葉,像溫存的手指,撫摸著他那粗糙的、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和他乾燥的嘴唇。

溫存!只有這青草、這陽光是慷慨的,它們對他應許了和別人一樣多的芳香、溫存和溫暖。

白雲悠悠地從藍得那麼溫柔的天空上飄過。一隻鷂子在遼遠、遼遠的天邊,自由自在地飛旋著。有時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平展著一對翅膀,像海灘上那些曬太陽的人,愜意地伸展著自己的四肢。

風兒輕輕地拂著,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經隨著輕風、隨著白雲飄去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天邊那隻鷂子,或是一朵優哉游哉的白雲,漸漸地睡著了。

好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睡得太少。每天臨睡以前,他必得讀一段原文版的《悲慘世界》。為的是給鄭圓圓講完冉阿讓的後半生和珂賽特長大以後的故事。

開始,這不過是葉知秋強加給他的一個任務,雖說是為了滿足鄭圓圓的願望,同時也是強制他把法文重新撿起來的一個辦法。

他不幹。「幹嗎?我又不打算考大學。」

葉知秋說:「不考大學就可以昏吃悶睡啦?」

「不昏吃悶睡又能怎麼樣呢?」

「你應該努力地把自己從愚昧里解脫出來。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豐富一點,現實生活就不顯得那麼咄咄逼人了。」

的確,葉知秋在現實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裡去喘息。

這些話,莫征聽起來非常幼稚,如同給一個大腿骨折的人抹紅藥水。他才不接受這種天真的理論呢。

要是他沒有在無意之中聽見鄭圓圓的講話,他才不答應這件差事呢。

那天他下班回來,突然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嗓音。這聲音在他和葉知秋那單調得如兵營一般的生活里,顯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好一陣不敢動作,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莽撞地弄出什麼聲響,嚇跑了那個可愛的聲音。

他聽見那聲音在說:「……為什麼唯心主義的主教米里哀,都不憑一張黃紙來估斷冉阿讓,而在一些號稱唯物主義信徒的頭腦中,卻有那許多偏見呢?不,或許這不是偏見,壓根兒就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可惜我沒有找到它全部的譯本,我真想知道以後的故事。」

他像從旮旯里翻出來一把多年不見的鑰匙。然而這鑰匙,究竟是開哪一把鎖的呢?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裡,它到底是把鑰匙,對不對?

莫征聽見葉知秋說:「可以讓莫征試試,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慘世界》,不過他也只能囫圇吞棗地說給你聽。他現在懶散得很,我跟他說過多少次,讓他把法文再撿起來,他全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什麼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他那小屋裡幹些什麼來消磨時間。」

幹什麼?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數天花板上固定電線用的小小的白瓷絕緣子。一、二、三……一共是十八個。

「莫征是誰?您的孩子嗎?」

莫征覺得葉知秋的聲音頓時變得沙啞:「不,我沒有孩子。他是我的一個小朋友。」說話的兩個人,似乎都干在那兒了。葉知秋好像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來了,我好像聽見有聲音。」然後,葉知秋叫道:「莫征!」

他慌了。他不知道這樣一顆體恤人的心,屬於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又不知道見了這個人,他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不,她並沒有那種使人震驚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樣,慢慢地向岩石的深處滲透。他沒有那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傾斜和並不亞於被雷電擊中的一種深深的憂傷。那是人們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絕望。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鄭圓圓。你看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名字。」

她會不會猜想,剛才他在隔壁偷聽過她們的談話?莫征往鄭圓圓的眼睛裡瞥了一眼。好黑!像一間沒有點燈的屋子,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的手是那麼小,他幾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經心會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鄭圓圓在那張壞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後傾斜,鄭圓圓驚叫一聲,往地下跌去,莫征一個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葉知秋責怪他:「讓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點摔了人。」

鄭圓圓一面用手輕輕地拍著胸口一面問:「你排球打得不錯吧?」

莫征拿著那個散了架的凳子,獃獃地站在那裡。他沒有說話的心情。

「你願意為我講完那冉阿讓的故事嗎?」她仰起頭,用那雙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最使男人無法對付的,大半就是一個令人喜愛的女人的任性。莫征無奈地說:「恐怕我會讓你失望。」

「每天晚上七點半我到你這裡來。」鄭圓圓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對這第一次見面的人發號施令。她有些意識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嬌。天哪,為什麼?她從來不對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嬌。這件事有一點特別,是不是?這等於她給了莫征一種權力,一種與眾不同的權力。憑了什麼?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嗎?她的腰肢上仍然感到剛才跌下去的時候,那隻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太輕浮了?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變得冷冰冰的,轉過身子不再看著莫征,對葉知秋說:「葉阿姨,我走了。」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裡的溫暖也帶走了。莫征把她坐過的那張凳子帶回自己的房間,對著那張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著那張破凳子,懷疑著真有那麼一個可愛的小人兒在那上面坐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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